民国二十三年秋，河南彰德府地界连着下了半月淅淅沥沥的毛毛雨。村口歪脖子柳树让雨水泡得发了霉，树皮上生出一层绿茸茸的苔藓。老更夫赵三爷蹲在城隍庙台阶上抽旱烟，火星子在雨幕里明明灭灭，倒像给这阴沉天儿点了盏小灯笼。

"三爷，您老可听说没？"卖豆腐的王二麻子挎着木桶凑过来，桶里漂着几块碎豆腐，"东头金家大院昨儿个半夜又闹腾了，护院的家丁举着火把追出二里地，说看见白影子在房梁上飘。"

赵三爷从牙缝里嘬了口烟，烟锅里的烟丝烧得噼啪响："金牙三那老小子作孽太多，保不齐是冤魂来索命嘞。"他伸出两根指头敲敲烟袋锅，"前儿个李寡妇家大小子去金家佃田，就因为踩坏了地界石，让狗腿子打得半死，这会儿还在炕上哼哼呢。"

正说着，城隍庙后头蹿出个黑影。这人穿着件靛蓝粗布褂子，腰里别着根三尺长的旱烟杆，烟锅头用黄铜包得锃亮。王二麻子眯眼一瞅，乐了："特勤哥，这大晌午的您又钻哪儿淘换宝贝去了？"

来人叫陈特勤，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。二十郎当岁年纪，生得眉清目秀，偏生一对招风耳格外显眼。这耳朵可灵着哩，但凡十里八乡有个风吹草动，都逃不过他耳朵眼儿。此刻他袖口沾着些黄土，裤脚还粘着片槐树叶，显见是从哪儿钻了林子。

"三爷，王二哥，"特勤把烟杆往石阶上一磕，烟灰簌簌落下，"我方才在乱葬岗子瞧见个蹊跷事。金家大院后墙根底下，新翻的土还泛着潮气，可您猜怎么着？"他故意卖个关子，见两人伸长脖子才压低声音，"土里埋着半截铁链子，上头还挂着片碎布头，跟金家护院穿的号衣一个色儿！"

赵三爷烟袋锅差点掉地上，王二麻子桶里的豆腐也晃出两块。三人正嘀咕，忽听得村东头铜锣开道，八抬大轿晃晃悠悠往这边来。轿子镶金戴银，四个轿夫穿着青布短打，脑门上汗珠子直往下滚。轿帘一掀，露出张胖脸，金牙在日头底下直晃眼——正是金家大院的主人金有财，外号金牙三。

"呸！"特勤朝地上啐口唾沫，"这老小子准是又去县衙孝敬了。您瞧他脑门锃亮，准是让县太爷用戒尺敲的！"这话惹得围观百姓哄笑。金牙三在轿子里听得真切，掀开帘子瞪眼："小兔崽子，等秋后算账时看你还笑得出！"

轿子刚走，特勤把烟杆往腰里一别："三爷，劳您替我瞧着场子。"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柳树，倒挂在树杈上往金家大院方向瞅。这一瞅不要紧，只见金家后院烟囱冒着青烟，几个家丁正往地窖搬麻袋，麻袋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。

待到掌灯时分，特勤蹲在村口老槐树上，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。月光像层薄纱罩着村庄，金家大院的红漆大门"吱呀"开了条缝，两个黑影扛着麻袋往村西乱葬岗去。特勤纵身跃下树，脚尖点地没半点声响，远远坠在后头。

乱葬岗子野草齐腰高，坟包东倒西歪。那两个黑影把麻袋往新坟坑里一扔，掏出铁锹就要填土。特勤正要现身，忽听得坟堆后头传来"呜呜"声，像有人被捂住了嘴。他猫腰摸到近前，月光下赫然见麻袋口渗出暗红血迹！

"住手！"特勤大喝一声跳出草丛。两个家丁吓得铁锹落地，借着月光看清来人，反倒狞笑起来："陈家小子，三爷正满世界找你呢！"说着从怀里掏出牛筋绳。特勤早有防备，旱烟杆往地上一点，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干草上，登时蹿起火苗。

家丁慌了神，特勤趁机解开麻袋。里头滚出个血葫芦似的人，仔细一瞧竟是前日失踪的货郎张七。张七手脚让铁链锁着，嘴里塞着破布，见了特勤直掉眼泪。特勤正要救人，忽听得身后风声骤起，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棍。

再睁眼时，特勤发现自己躺在金家地窖里。四下里阴森森的，墙角堆着几十口大缸，盖着油布。金牙三蹲在太师椅上剔牙，金牙在烛光下泛着冷光："小兔崽子，让你坏我好事！知道这缸里装的啥吗？"他掀开一口缸，浓烈酒香扑面而来，"全是上好的高粱烧，等明儿个献给省城来的孙大帅，够换半车军火！"

特勤这才明白，金牙三借着地主身份暗通土匪，用私酿的酒换枪支。他正要开口，忽听得地窖顶上"咚"的一声，像是有人踩塌了瓦片。金牙三脸色大变，冲家丁使个眼色。特勤被蒙着眼塞住嘴，五花大绑扔进柴房。

半夜三更，柴房窗棂"咔嗒"响。特勤支棱起耳朵，听见极轻的脚步声。来人用刀尖挑开绳索，月光下露出张七媳妇春桃的脸。她塞给特勤个油纸包："特勤哥，这是我家那口子藏的钥匙，地窖铁门能开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，"张七被关在后山土地庙，您拿着这个，庙祝见了自会放人。"

特勤揣好玉佩，摸到金家马厩。马槽底下压着件夜行衣，他三两下套上，牵出匹青骡子。这骡子认得路，驮着他往土地庙狂奔。山风在耳边呼啸，特勤忽然觉得不对——金牙三怎会轻易让他得手？正想着，前头火把通明，十几个家丁举着火铳堵住去路。

"小兔崽子，老子早防着你呢！"金牙三从人群后转出，手里把玩着个青铜酒樽，"知道这是啥吗？商周时候的宝贝，孙大帅点名要的上等货。你若乖乖交出玉佩，老子赏你个全尸！"

特勤从怀里掏出玉佩晃了晃："想要？自己来拿！"说着把玉佩往山崖下一扔。金牙三急得直跺脚，家丁们乱作一团。特勤趁机跃上骡背，骡子四蹄腾空，竟从断崖上纵身跃下！家丁们看得目瞪口呆，却见骡子稳稳落在半山腰的老松树上，特勤借力一蹬，人已消失在夜色里。

土地庙里香火缭绕，庙祝是个瘸腿老头。特勤掏出玉佩，老头浑浊的眼珠突然发亮："张七在后院枯井里。"特勤跟着来到井边，月光照见井壁上有道暗门。他纵身跃下，果见张七被铁链锁在石壁上，旁边堆着几十个木箱，里头全是金牙三勾结土匪的书信。

正要救人，井口传来金牙三的狂笑："小兔崽子，老子早料到你有这手！"火把把井口照得通明，金牙三举着火铳瞄准特勤，"这些信足够判你满门抄斩！不过你要是肯把地窖钥匙交出来……"

特勤忽然笑了，他举起旱烟杆，烟锅里闪着火星："三爷，您可闻见啥味儿？"金牙三抽抽鼻子，脸色骤变——井底竟飘出浓烈的酒香！原来特勤早把地窖酒缸的塞子全拔了，此刻酒液正顺着暗道往井底涌。

"放火！"特勤大喝一声，烟锅里的火星落在酒水上。井底轰然炸响，火龙顺着酒水蹿上井口。金牙三惨叫着滚下石阶，家丁们四散奔逃。特勤背起张七，踩着火墙跃出枯井。山道上，县衙的捕快正举着火把赶来，领头的竟是赵三爷的儿子——新上任的捕头赵大勇。

原来特勤早让春桃去县衙报信，自己则冒险取证。金牙三被按在地上时还在嚎叫："老子是孙大帅的人，你们敢动我……"话没说完，赵大勇掏出张七怀里的账本，上头密密麻麻记着金牙三给土匪送粮的数目。

天亮时，金家大院门前围满百姓。特勤站在台阶上，把金牙三的罪状一桩桩念来。当念到"私藏军火，勾结悍匪"时，人群里爆发出怒吼。金牙三像条死狗被拖走，他镶的金牙在晨光里闪着寒光，却再没了往日的威风。

后来听说，孙大帅得知此事大怒，不仅砍了金牙三，还把收受的贿赂全换成粮车，沿着彰德府赈济灾民。特勤把金家地窖的粮食分给佃户时，赵三爷蹲在粮垛上抽着烟袋笑："小子，你这耳朵比城隍庙的判官笔还灵！"

特勤摸着腰间的旱烟杆，烟锅上新刻着个"义"字。他望着远处青翠的麦田，忽然想起《水浒传》里鲁智深救金翠莲的故事。这世道虽乱，可总有些硬骨头，愿意为百姓撑起片天。就像那老柳树，根扎得深，再大的风雨也吹不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