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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间故事:鼅鼄

作者:燕子归青    时间:2025-08-17 00:11:38

"二栓哥,您说这老柳树底下真压着蜘蛛精?"穿粗布褂子的后生蹲在井沿儿上,手里攥着半拉高粱馍馍。

被唤作二栓的汉子正往驴车上捆柴火,闻言啐了口唾沫:"昨儿后晌赵三爷家那长工偷摸着跟我说,他半夜撒尿瞧见树杈子上吊着个人影,八只脚丫子在风里晃悠!"他压低嗓门儿,手指头在太阳穴上画圈,"说是这儿长着张美人脸,眼瞅着要成气候哩!"

后生手里的馍馍"啪嗒"掉进泥里,惹得树杈上打盹的乌鸦"嘎"地飞走。这当口,村口传来叮叮当当的铜铃声,赶早集的货郎挑着担子晃晃悠悠进来,担子头插着的拨浪鼓在雾气里泛着暗红。

"劳驾问个路,去保定府该往哪边走?"货郎操着山西口音,蓝布衫子补丁摞补丁,偏生腰带上别着面铜镜,镜框雕着九头鸟,在晨光里直晃眼。

二栓眯眼打量那镜子,心里"咯噔"一下——这物件儿像极了去年在县城当铺见过的古董,掌柜的说是前清王爷坟里刨出来的。"您这镜子……"话未说完,后脖颈子突然刮过阵阴风,老柳树沙沙作响,枝桠间垂下缕缕银丝,在朝阳里泛着诡异的光。

货郎脸色倏地煞白,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黄符贴在镜面上。说时迟那时快,柳树根底下"噗"地窜出团黑雾,雾中隐约见着个人形,却生着八条毛茸茸的腿!二栓抄起扁担要打,那黑影"吱"地尖叫着缩回树洞,只剩满地黏糊糊的银丝缠住驴蹄子。

"作孽哟!"货郎一屁股坐在地上,"这蜘蛛精怕是要借月光修行满九百九十九天,昨儿夜里我在二十里外的李家村,亲眼见着它吸干了张老汉的阳气!"他撩起裤脚,小腿上赫然八个小血洞,周围皮肤泛着青紫,"诸位可曾听闻《西游记》里那蜈蚣精?这孽畜比它还歹毒三分!"

话音未落,村东头突然炸开妇人哭嚎。众人赶去时,只见赵三爷家院门大敞,管家歪在影壁墙下,脖颈上缠着蛛丝,两眼瞪得铜铃大。二栓冲进正房,但见赵三爷瘫在太师椅上,手里攥着个翡翠烟斗,嘴角挂着白沫,早没气了。

"报应啊!"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。这赵三爷平日欺男霸女,前日刚强买了佃户家的闺女做妾。二栓盯着烟斗上刻的蜘蛛纹样,突然想起货郎说的古镜,转身要寻人,却见担子空空如也,只剩地上一滩黄水,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。

"要我说,那货郎准是蜘蛛精变的!"拄拐杖的老太婆嘬着牙花子,"你们没瞧见他后脖颈子有块红斑?我二舅姥爷当年在终南山修道,说过妖精化形都带着胎记!"

二栓闷头喝着大碗茶,耳边嗡嗡响着各种猜测。茶棚外忽然传来驴车轱辘声,众人伸脖子一瞧,竟是货郎又转了回来,蓝布衫换成了粗麻衣,铜镜用红布裹得严严实实。

"诸位莫慌,小可方才去而复返,实为取回祖传法器。"货郎从怀中掏出个瓷瓶,倒出些朱砂在掌心,"这蜘蛛精原是百年前被雷劈死的蜘蛛精转世,如今借着月圆之夜修炼邪功。要破它,需得……"

话音戛然而止。茶棚后头茅房方向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,众人涌过去时,只见赵三爷新纳的小妾悬在房梁上,脚下蛛网密布,每根丝都泛着幽蓝的光。更瘆人的是,她肚皮高高鼓起,像是怀了十个月的身孕,偏生四肢枯瘦如柴。

二栓壮着胆子用扁担捅了捅,蛛网"嗤"地冒起青烟,小妾尸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。货郎突然扑上前,用朱砂在尸体额头画符,嘴里念念有词。说也奇怪,那尸体竟开口说起人话:"赵三爷挖了老柳树根,取出镇压我的青铜鼎……"

话音未落,天边滚过闷雷。货郎脸色大变,拽着二栓就往村西跑:"快!那孽畜要借雷雨渡劫!"众人跟着狂奔,老柳树方向果然腾起冲天黑气,树根处裂开个大洞,洞中隐隐传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。

洞底积水中泡着个青铜鼎,鼎身刻满蜘蛛纹,鼎口封着张黄符,正是货郎腰间别着的那面铜镜模样。二栓伸手要揭符,手腕突然被铁钳似的手抓住,抬头正对上货郎猩红的眼。

"好个憨大胆!"货郎狞笑着撕下人皮面具,露出张布满黑毛的脸,"九百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的魂魄,就差这最后一个鼎灵!"他指尖弹出蛛丝缠住二栓脖子,"多亏赵三爷替我挖出镇妖鼎,如今月圆雷雨,正是炼魂的好时候!"

二栓被勒得直翻白眼,余光瞥见洞外火光冲天——原来是村民们举着火把赶来。货郎慌忙念咒,青铜鼎突然剧烈震动,鼎身裂纹中渗出墨汁般的液体。千钧一发之际,二栓摸到腰间镰刀,使尽全身力气砍向蛛丝。

"咔嚓"一声,蛛丝应声而断。货郎踉跄着撞上洞壁,怀中铜镜摔得粉碎。月光透过树洞照在鼎上,黄符无火自燃,鼎中传出凄厉惨叫。二栓趁机扑上去,用火把点燃洞中积存的枯叶,火舌"腾"地窜起,映得满洞蛛网如鬼魅狂舞。

货郎在火海中扭曲变形,八条毛腿疯狂挥舞,最终化作磨盘大的黑蜘蛛,却被青铜鼎死死压住。二栓拖着呛伤的嗓子往外爬,忽然听见鼎中传来稚嫩童声:"恩公且慢!小妖本是鼎中器灵,被那蜘蛛精囚禁百年……"

话音未落,树洞轰然坍塌。二栓被气浪掀出三丈远,再睁眼时,漫天雨丝中站着个穿红肚兜的男童,眉心点着朱砂痣,脚踩青铜鼎冲他作揖:"《聊斋》有云,妖若有情妖非孽。小妖愿随恩公回村,镇守此地百年,以赎前愆。"

二栓正要开口,远处传来鸡鸣。男童身影渐渐淡去,只留鼎身浮现出八个篆字:以器镇妖,以德化之。雨停时分,村民们在废墟中找到完好无损的青铜鼎,鼎口黄符竟是张普通的平安符,只是背面多了行小字:"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。"

每逢月圆之夜,老柳树遗址便泛起淡淡金光,有夜归人见过红肚兜男童在鼎边玩耍,却从不伤人。倒是那些个为非作歹的,经过此处便觉腿软心慌,仿佛有无数双小手拽着裤脚。二栓把鼎供在村口土地庙,说来也怪,自那以后,连田里的庄稼都比别处长得壮实。

这日二栓正给鼎上香,忽见个云游道士驻足观看。道士捻须笑道:"施主可知这鼎来历?此乃武王伐纣时镇压九幽妖物的神器,那蜘蛛精不过是借机作乱的小妖。真正镇住它的,是施主这颗赤子之心啊。"

二栓挠着头傻笑,忽见道士袖中滑落半面铜镜,镜框九头鸟纹样与当日货郎所佩一般无二。正要细问,道士已化作青烟消散,只余空地上摆着本线装《聊斋志异》,翻开那页赫然写着《捉狐》一章,边上批注着蝇头小楷:"妖由人兴,亦由人灭。"

"二栓哥,外头来了个戴眼镜的先生,说要瞧咱们村的宝鼎!"后生跑得棉鞋都掉了,后头跟着个穿长衫的男人,手里攥着罗盘直转悠。

二栓磕了磕烟袋锅起身,却见那先生盯着鼎身突然跪下,嘴里念叨着:"果然在这!《道藏》有载,此乃周天子八宝之一,镇压过蚩尤墓的戾气……"话音未落,庙后头"哗啦"一声,红肚兜男童抱着个蝈蝈葫芦滚出来,葫芦嘴儿还粘着糖葫芦渣。

"先生甭听他胡咧咧,这就是个馋嘴娃娃。"二栓忙把男童往身后藏,却见先生从褡裢里掏出本线装书,封皮赫然写着《太平广记》,翻开的页面画着九头鸟铜镜,边上批注着"此物现身之处,必有千年妖祟"。

男童突然拽住二栓裤脚,小脸煞白:"恩公,这书上有我的味道!"说时迟那时快,先生袖中滑出半面铜镜,正与当日货郎所佩一般无二。二栓抄起扁担要打,却听庙外传来汽车喇叭声,十几个黑衣人举着铁锹冲进来。

"把鼎挖出来,赏金足够买半条街!"为首的光头汉子踹翻香炉,青铜鼎突然嗡嗡作响,鼎身裂纹里渗出墨汁。男童尖叫着化作红光钻进鼎中,鼎口黄符"噗"地自燃,火舌舔舐着雪地,竟把铁锹都烧化了。

二栓趁机拽着先生往村外跑,后头传来光头汉子的怒吼:"放火烧了这破庙!"火光冲天里,男童的声音在二栓耳边炸响:"恩公快取柳树根下的青铜剑!"二栓脚下一绊,从雪窝里扒拉出把锈迹斑斑的铜剑,剑柄竟刻着与鼎身相同的蜘蛛纹。

"这是吴越王钱镠的佩剑!"先生眼镜片上映着火光,"当年他率兵平定苗疆叛乱,就是用这剑镇压了九幽妖王!"说话间,黑衣人已扛着鼎往汽车上搬,鼎身突然迸出金光,把个壮汉弹出去三丈远,后脑勺正磕在石碾子上。

二栓举着铜剑要冲,却被先生拽住:"且慢!你看那鼎盖……"雪光里,鼎盖缝隙竟渗出殷红血水,空气中弥漫着腐肉腥臭。男童突然从鼎中探出头,七窍流血嘶吼:"他们挖了我的棺椁!"二栓定睛一看,汽车后斗里躺着具朱漆棺材,棺盖上密密麻麻钉着桃木钉。

"这是养尸棺!"先生浑身发抖,"有人把蜘蛛精的尸身炼成僵尸,要用宝鼎炼成刀枪不入的尸妖!"话音未落,棺材板"砰"地炸开,里头窜出团黑影,八条毛腿如钢钩般扎进雪地,复眼里泛着绿油油的光。

二栓挥剑就砍,铜剑却像砍在铁板上,震得虎口发麻。僵尸蜘蛛精突然喷出绿雾,所到之处草木皆枯。先生拽着他往庙里退,却见男童抱着个青花瓷瓶冲出来:"接着!"二栓抄手一接,瓶身写着"黑狗血"三个朱字。

"泼它复眼!"先生大喊。二栓屏住呼吸,把血水准确泼进僵尸眼里。蜘蛛精惨叫着翻滚,八条腿乱蹬,把土地庙墙都踹塌了半边。男童趁机钻进鼎中,鼎身突然浮起金文,化作锁链缠住妖物。

"恩公快念鼎上铭文!"男童声音发颤。二栓望着鼎身蝌蚪纹,想起先生那本《太平广记》,张口就背:"天皇地皇,人皇肇昌。妖魑魍魉,尽化齑粉……"每念一句,金文就亮一分,蜘蛛精的惨叫就弱三分。

待到最后一句"以器镇妖,以德化之"出口,僵尸突然化作飞灰,青铜鼎"当啷"落地,鼎盖自动掀开,里头滚出个玉蝉,翅上刻着"荀淑"二字。先生扑通跪下:"这是东汉荀淑的随葬品!《后汉书》载他墓中有九窍玉,可保尸身不腐……"

话未说完,玉蝉突然嗡嗡震动,化作白光钻进男童眉心。男童身形暴涨,化作穿红袍的少年,脚下踩着九头鸟铜镜虚影:"我本是荀淑墓中玉蝉精,被那蜘蛛精囚禁千年。多亏恩公以赤子心唤醒宝鼎,又遇先生以《太平广记》点化,今日方得解脱。"

二栓正要说话,少年突然化作流光冲向天际,空中传来缥缈声音:"鼎归原主,善念长存。"再看那青铜鼎,竟变成半人高的玉雕,鼎身纹路化作山水画,鼎口吐出汩汩清泉,在雪地上汇成小溪。

先生从褡裢里掏出本《聊斋志异》,翻开处夹着片干枯的蛛网,此刻遇风即燃,化作青烟钻进玉鼎。二栓突然明白,这鼎原是聚天地灵气而成,蜘蛛精、玉蝉精,不过是世人贪嗔痴的具象。

"同学们,今天讲《周易》里的'厚德载物'。"二栓拄着拐杖站在槐树下,身边摆着那尊玉鼎,鼎身山水间隐约可见个红衣少年在垂钓。放学钟声响起,孩子们围着鼎转圈,突然有个娃娃指着水面:"快看!水里有小金鱼!"

二栓眯眼望去,水面波纹组成张笑脸,正是当年男童的模样。他笑着掏出块麦芽糖扔进鼎中,糖块落水化作朵莲花。远处田埂上,先生背着药箱走过,他留在村里当了郎中,药箱里永远放着半面铜镜。

暮色里,玉鼎泛起柔光,鼎身山水活过来似的:渔夫撒网、樵夫砍柴、书生赶考、老妪纺线……活脱脱幅清明上河图。二栓突然想起先生的话:"这鼎装的哪是妖邪,分明是人间烟火气。"

说书人呷了口高末茶,醒木"啪"地一拍:"诸位,这《鼅鼄》看似讲妖魔鬼怪,实则说人心善恶。那蜘蛛精为何成妖?因着赵三爷们贪心不足;玉蝉精何以解脱?赖着二栓哥赤子之心。正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所言:'妖由人兴,亦由人灭。'"

窗外,暮春的柳絮飘进茶馆,落在个戴眼镜的后生茶碗里。后生掏出本《太平广记》,书页间夹着片玉蝉翅膀,在灯光下泛着柔光。他端起茶碗,柳絮混着茶汤咽下肚,耳边突然响起孩童嬉闹声,再细听,又只剩满茶馆的喧哗。

这正是:

青铜镇妖邪,赤心化坚冰。

善念如泉涌,人间自清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