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二年秋，河北保定府清苑县地界，苇子沟村东头老柳树下围着一圈人。青布衫子的刘寡妇挎着竹篮子，里头盛着给地里男人送的晌午饭，正跟卖豆腐的王二麻子掰扯："昨儿后晌我瞧见李家那丫头，抱着捆干草往村西破庙钻，那庙门前的草都齐腰深了，她一个黄花闺女……"

话没说完，村西头突然炸开声驴叫，惊得树杈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。众人抬头望去，只见尘土飞扬里窜出头灰驴，背上驮着个红盖头的新嫁娘，正是李家大姑娘翠莲。那驴蹄子踩得地面咚咚响，眨眼就窜出二里地去，后面跟着追的李老汉摔了个狗啃泥，烟袋锅子都飞进稻田里。

"作孽哟！"刘寡妇拍着大腿直跺脚，"这驴精娶亲的传言竟是真的！"

故事得从三个月前说起。苇子沟村西头有座破败的龙王庙，庙里供的石像早让雷劈了半拉脑袋。那年大旱，井水都见了底，村正张罗着要重修龙王庙，偏生村东头的周财主横插一杠子，说要在庙基上盖自个儿的祖祠。

"龙王爷都饿得舔石头了，哪还顾得上保佑咱们？"周财主端着紫砂壶，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，"倒不如给我周家列祖列宗修座阴宅，保准你们风调雨顺。"

"这驴成精了！"领头的栓柱子吓得直往后缩，"昨儿个这儿还落着锁呢！"

话分两头。李家大姑娘翠莲正蹲在河边洗衣裳，棒槌刚举起来，就听见水里扑通一声。探头一看，是个青布包袱，里头裹着个白瓷瓶，瓶身画着红鲤戏莲的纹样。翠莲心善，把瓶子捧回家供在窗台上，谁知当夜就做了个怪梦。

梦里头，个穿灰袍的书生冲她作揖："多谢姑娘搭救之恩，在下本是赴京赶考的举子，让周财主家的恶奴推下河淹死了。那瓶子是我的命魂所系，姑娘若肯替我申冤……"

翠莲惊醒时，天还没亮透。窗台上的瓷瓶泛着幽幽蓝光，瓶口竟凝着滴露水。她壮着胆子摸了一把，指尖像让火燎了似的疼。

"那是俺在河边捡的！"翠莲急得直跺脚。

"捡的？"管家捏着兰花指，指甲盖都要戳到翠莲脸上，"这瓶子底下的'周'字印可是用金漆描的，你当自己是睁眼瞎？"

话音未落，外头突然传来驴叫声。众人回头一看，院墙上不知何时趴着头灰驴，两只眼睛泛着绿光，直勾勾盯着管家手里的瓷瓶。管家吓得手一抖，瓶子摔在地上碎成八瓣，里头竟窜出股青烟，直冲管家面门。

"鬼啊！"管家惨叫着逃出去，家丁们跟着作鸟兽散。李老汉从地上爬起来，只见青烟在院子里盘旋三圈，最后钻进灰驴鼻孔里。那驴子打了个响鼻，前蹄突然人立而起，冲着翠莲作揖。

"我闺女宁可嫁给个叫花子，也不嫁你这老棺材瓤子！"李老汉把聘礼扔出门外。

周财主也不恼，甩手扔下句："三日后黄道吉日，我让驴大仙亲自来迎亲。"

这话吓得李老汉当夜就病倒了。翠莲守着爹的炕头直掉泪，忽听得窗棂子咔嗒响，抬头一看，竟是那灰驴用嘴拱开了窗，嘴里还叼着个红布包。打开一看，是套凤冠霞帔，针脚细密得连县里绣娘都比不上。

"闺女，快逃吧！"李老汉挣扎着要起身。

翠莲却把嫁衣往身上比划："爹，我倒要看看这驴大仙是何方神圣。"

三日后鸡叫头遍，翠莲穿着驴送来的嫁衣上了花轿。轿子没往周财主家去，反倒直奔村西破庙。庙门吱呀呀自己开了，里头点着两排白蜡烛，照得正中央的石像活脱脱像个人——灰袍书生模样，眉眼竟与那瓷瓶上的红鲤有几分相似。

"娘子。"石像突然开口，把轿夫吓得屁滚尿流。翠莲倒镇定，掀开盖头直视石像："你是那书生？"

石像眼珠一转，化作青烟落地，果真是个白面书生。他长揖到地："在下柳文轩，三年前在此地落水而亡，魂魄附在瓷瓶上。多亏姑娘心善，我才得脱困境。"

正说着，外头传来周财主的怪笑："好一对野鸳鸯，今儿个本老爷就送你们同赴黄泉！"话音未落，庙门轰然关闭，四周燃起绿油油的鬼火。周财主带着家丁，个个手里举着火把，火光映得人脸像恶鬼。

"你这老！"柳文轩化作青烟要扑，却让周财主从怀里掏出的符咒定在当场，"哈哈，马半仙给的锁魂符滋味如何？"

翠莲突然想起什么，从怀里掏出片碎瓷，正是当日摔碎的瓷瓶残片。她咬破指尖，将血抹在瓷片上，口中念念有词。残片突然发出红光，照得周财主捂眼惨叫。

"你……你怎么会《聊斋》里的血祭术？"马半仙从周财主身后钻出来，手里铜铃摇得叮当响。

翠莲冷笑："我爹是前清秀才，书房里别的没有，线装书堆得比房梁还高。"她手中瓷片红光大盛，空中突然响起驴叫，灰驴破窗而入，头顶竟生出两只犄角。

"蛟龙角！"马半仙脸色煞白，"这驴是蛟龙渡劫失败的化身！"

灰驴张口吐出颗内丹，正打在周财主胸口。周财主惨叫着倒地，浑身抽搐着现出原形——竟是只磨盘大的癞蛤蟆！家丁们吓得四散奔逃，马半仙的铜铃也掉在地上。

"三年前你害我溺水，用邪术将我魂魄封在瓷瓶，又把肉身炼成傀儡驴。"柳文轩从青烟中现出身形，"今日该是了结的时候了。"

癞蛤蟆周财主突然张口，吐出团黑雾。雾中走出个红衣女子，正是周财主早死的独生女。她冲翠莲盈盈下拜："多谢姑娘助我解脱，爹爹用邪术将我魂魄困在蛤蟆体内，日日受烈火炙烤之苦……"

话未说完，灰驴仰天长啸，内丹化作金锁将黑雾罩住。柳文轩挥袖甩出支判官笔，在虚空中写下个"敕"字。癞蛤蟆惨叫着化作青烟，地上只剩套锦绣蟒袍。

马半仙趁乱要逃，让翠莲用碎瓷片划破裤脚。他扑倒在地时，怀里掉出本泛黄的《鲁班书》，书页间夹着张人皮，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。

"原来是你这妖道！"柳文轩怒目圆睁，"三年前就是你给周财主出的馊主意！"

马半仙突然怪笑，咬破舌尖喷出血雾。血雾中现出无数鬼脸，张牙舞爪扑向众人。灰驴张口吞下内丹，周身泛起金光，将鬼脸烧得滋滋作响。翠莲趁机将碎瓷片按在马半仙天灵盖上，口中念道："天地玄宗，万炁本根……"

这是她爹教她的《净心神咒》。马半仙惨叫着化作滩黑水，腥臭味十里外都闻得见。

天光大亮时，龙王庙焕然一新。柳文轩的魂魄在阳光下渐渐透明，他握住翠莲的手："多亏姑娘以血为引，破了我的戾气。如今我该去地府投胎了……"

灰驴突然人立而起，化作蛟龙模样，头顶双角金光闪闪。"且慢！"蛟龙口吐人言，"柳公子阳寿未尽，那日溺水实是让这妖道用了替身术。"说着吐出颗明珠，没入柳文轩眉心。

翠莲再睁眼时，柳文轩已活生生站在面前。蛟龙摆尾卷起阵风，地上现出箱箱金银："这是周家祖辈搜刮的民脂民膏，该物归原主了。"

后来苇子沟村修了学堂，请了柳文轩当先生。翠莲的窗台上，永远摆着个白瓷瓶，里头插着支红艳艳的并蒂莲。村人们说，夜深人静时，常能听见学堂里传出朗朗读书声，混着蛟龙低沉的吟啸。

这故事传到保定府，说书人添油加醋，说那灰驴是龙王座下的巡海夜叉。可老辈人都记得，那年大旱，学堂里飘出的墨香混着荷花香，地里的庄稼喝饱了水，穗子沉得直点头。善恶到头终有报，不是不报，时候未到，这世道啊，终究是邪不压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