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十二年秋，河北磁州地界连着下了四十九天淅沥沥的冷雨。这日晌午，乌云突然裂开道缝儿，金灿灿的日头刚露了个脸，西边山坳里就滚起团黑云，活似灶王爷打翻了墨盆。

"要变天嘞！"城隍庙前卖梨膏糖的赵老蔫眯着眼望天，手里铜勺敲得当当响。他身前竹匾里码着琥珀色的糖块，映得脸膛油亮亮的。这话音未落，西边陡然炸开个霹雳，震得檐角铁马叮当乱颤。

"我的亲娘哎！"街口茶棚里钻出个后生，肩头扛着捆柴火，草鞋底还粘着山泥。这汉子生得膀大腰圆，眉眼却透着股憨气，正是晌午进城卖柴的周大壮。他刚把柴垛撂在药铺门口，就听见半空里"咔嚓"一声，像是天老爷拿斧子劈开了什么。

众人抬头时，正瞧见道紫电劈在城西老槐树上。那槐树有三人合抱粗，树皮皴裂得跟老农的手背似的，这会儿却从树冠到树根窜起蓝洼洼的火苗子。周大壮把柴刀往裤腰带上一别，撒丫子就往西头跑，身后飘来赵老蔫的喊声："大壮！雷公老爷发怒嘞！"

等周大壮气喘吁吁奔到老槐树下，只见树根底下蜷着个白生生的人影。那姑娘穿身素白衫子，发髻散得跟乌云似的，脸上糊着层黑灰，倒把唇色衬得像才咬破的樱桃。他蹲下身刚要探鼻息，头顶又滚过闷雷，惊得他手一抖，正按在姑娘心口上。

"活的！"周大壮心头突突直跳，也顾不得男女大防，解下褂子把人裹了抱起。姑娘轻飘飘的像片柳絮，脖颈后头却有块铜钱大的焦痕，还冒着丝丝青烟。他前脚刚跨出三步，身后老槐树"轰隆"倒下，惊起满天枯叶。

城东回春堂的周郎中正给王婆子抓药，冷不丁见个黑铁塔似的汉子闯进来，怀里搂着个炭人儿。他凑近一瞅，姑娘睫毛上还沾着草屑，呼吸却绵长得很。"这是遭了天谴啊。"周郎中捻着山羊胡摇头，"雷火入体，怕是活不过三日。"

周大壮"扑通"跪在青砖地上，膝盖骨撞得生疼："您老行行好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！"药柜后头转出个穿石青比甲的妇人，正是周郎中的独女玉娘。她端着铜盆拧了热帕子，轻轻擦拭姑娘焦黑的脖颈，忽地"咦"了声："爹，您看这伤处……"

帕子下头渐渐显出朵殷红的梅花胎记，五片花瓣纤毫毕现。周郎中瞳孔猛地一缩，药杵"当啷"砸在青瓷碗里。这印记他二十年前见过，在京城太医院当值时，曾给位娘娘接生，那襁褓里的婴孩脚心就烙着朵红梅。

"造孽哟。"周郎中哆嗦着手配了剂回阳散，转头对女儿道："去后院把那支老山参切了。"玉娘应声而去，临走时瞥了眼周大壮，见他正用袖子给姑娘擦脸，粗布衣裳上洇开片水渍。

三更天时，姑娘醒了。她睁眼先看见梁上垂着的艾草包，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。周大壮蹲在灶台前煨药，火光把他影子投在墙上，活似庙里的金刚。"这是哪儿？"姑娘刚要起身，后颈突然针扎似的疼。

"别动！"周大壮端着药碗抢进来，黑釉碗沿还缺了个口，"周先生说……说你这伤得养百日。"姑娘接过药碗时，指尖碰到他粗粝的掌心，烫得她手一抖，褐色的药汁溅在素白中衣上。

"我叫柳儿。"她低头绞着衣角，声音比檐角雨珠还细，"家里遭了火，爹娘都……"话没说完，眼泪就砸在药碗里。周大壮急得直搓手，忽然想起什么，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："赵大娘给的梨膏糖，甜嘴的。"

柳儿破涕为笑时，窗外又滚过闷雷。周大壮浑身一激灵，下意识挡在床前。柳儿却盯着他后襟的补丁，眼底闪过丝奇异的光："周大哥，你为啥救我？"

"见着落难的不救，那还是人么？"周大壮挠着头憨笑，忽然想起什么，"对了，你后颈的伤……"他比划了个梅花形状，柳儿脸色倏地煞白，药碗"当啷"砸在地上。

周大壮听得云里雾里，玉娘却端着参汤进来："爹，您是说……"话没说完，药铺门帘"哗啦"被掀开，闯进三个穿皂靴的差役。为首的满脸横肉，腰间挎着把绣春刀。

"周老头，可见着个带伤的姑娘？"差役鹰隼似的眼扫过药柜，柳儿正躲在周大壮身后发抖。周大壮挺身挡住："官爷说笑，这药铺每日几十号人……"

"啪！"差役甩出张画像，画上女子眉眼与柳儿有七分相似，只是额间点了朱砂。"此女乃逃宫的宫女，偷了御用之物。"差役刀鞘敲在柜台上，"交出来，赏银百两；藏匿者，斩！"

周大壮后槽牙咬得咯吱响，忽然瞥见画像左下角盖着朱红大印——正是二十年前太医院的关防。他正要开口，袖口被柳儿拽得死紧。玉娘却端着参汤往前一步："官爷，这姑娘确在……"

"玉娘！"周郎中厉声喝断。差役们却已嗅出味儿，绣春刀"锵"地出鞘。千钧一发之际，柳儿突然从周大壮身后转出，对着差役盈盈下拜："各位军爷，民女跟你们走。"

周大壮要拦，却被差役推了个趔趄。柳儿回头望他，眼波流转似春水："周大哥，救命之恩无以为报……"她忽然解下腰间香囊，里头滚出粒乌沉沉的药丸，"若我三日未归，把这个埋在老槐树根下。"

差役们押着柳儿刚出门，天上又炸开惊雷。周大壮攥着药丸要追，被周郎中死死拽住："傻小子！那是宫闱秘辛，沾上要掉脑袋的！"玉娘却盯着父亲："爹，您认得那玉佩对不对？"

当夜子时，周大壮翻进了县衙后院。他顺着墙根老槐树爬到西厢房，正听见柳儿在屋里哼曲儿。那调子怪得很，像哭又像笑，听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。忽然屋内传来茶盏碎裂声，差役头子的骂声混着柳儿的娇笑："军爷轻些，奴家怕疼……"

周大壮血涌上头，正要踹门，忽觉后颈一凉。回头正对上把寒光闪闪的匕首，持刀的是个穿夜行衣的蒙面人。"别出声。"那人声音沙哑如砂纸磨地，"想救人就跟我来。"

黑衣人带着周大壮摸到县衙地牢，却见牢门大开，几个差役横七竖八倒在地上。最里间牢房里，柳儿正用簪子撬锁，听见动静转身，月光正照在她脸上——哪还有半分楚楚可怜，眉眼间尽是冷厉。

"周大哥？"她愣了愣，忽然甩出根银丝缠住周大壮手腕，"快走！"三人刚奔出地牢，身后火把已连成火龙。柳儿拽着周大壮钻进青纱帐，黑衣人却突然停住，扯下面巾——竟是玉娘！

"你们……"周大壮话没说完，玉娘已塞给他个布包："里头是假死药，快给柳儿姑娘服下！"柳儿却盯着玉娘："你早知我身份？"玉娘苦笑："当年太医院那场火，我爹是目击者。"

说话间追兵已至，柳儿忽然推开两人："你们往东，我引开他们！"她反手甩出三枚银针，正中当先差役的咽喉。周大壮要追，被玉娘死死拽住："她要去城隍庙！"

城隍庙里供着尊泥胎神像，柳儿跪在蒲团上，从神像底座摸出个铁匣。匣中黄绫裹着封血书，正是当年太医院走水的真相——原来那妃子产下双生女，被皇后溺死一个，另一个被偷龙转凤送出宫。

"我本是该死的人。"柳儿抚着血书轻笑，"皇后派来的杀手，怕是已经到磁州了。"她忽然扯开衣襟，心口赫然插着根银簪，"周大哥，那药丸是假的，我早服了穿肠散……"

周大壮脑中嗡的一声，忽然想起老槐树下的雷击。他发疯似的要拔簪子，却被柳儿按住手："听我说完……皇后的人马三更到，你们快走！"她忽然喷出口黑血，溅在血书上绽开朵墨梅。

玉娘却从供桌下拖出个麻袋，里头捆着个昏死的差役："爹早料到有今日，这是冒名顶罪的。"她飞快给柳儿换上差役衣裳，"我们分两路，大壮哥带柳儿姑娘出城，我去引开追兵！"

五更天时，周大壮背着柳儿躲进城西破庙。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，柳儿在他背上发烫，嘴里胡乱说着胡话："梅花烙……双生姊妹……"周大壮忽然想起她给的香囊，挖开老槐树根，药丸下竟压着半块虎头玉佩。

"这是……"柳儿突然清醒，攥着玉佩泪如雨下，"我孪生姐姐的信物！"庙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，火把映得纸窗通红。周大壮抄起供桌下的柴刀，却见玉娘浑身是血扑进来："快走！皇后的人……"

话没说完，门外射进支冷箭，正中心窝。玉娘倒在周大壮怀里，嘴角溢出血沫："告诉爹……女儿不孝……"周大壮眼睛都红了，抱起柳儿要冲出去，却被她死死拽住："去后山！我姐姐埋在那！"

后山乱葬岗，周大壮刨开座无字坟，棺材里躺着具女尸，脚心也有朵红梅。柳儿把玉佩按在女尸胸口，忽然地动山摇，坟头老槐树"咔嚓"裂开，露出个铁箱子。箱中明黄圣旨上，朱砂批着"双生公主，罪不及孥"八个字。

"原来如此！"柳儿捧着圣旨大笑，忽然喷出口血雾。周大壮这才发现她后心插着支凤钗，正是皇后贴身之物。远处传来鸡鸣，天边泛起鱼肚白，柳儿靠在他怀里，声音越来越轻："周大哥……下辈子……"

周大壮抱着两具尸体坐在老槐树下，雨停了，东方现出朝霞。他忽然想起柳儿最后的话："梅花烙是双生咒，姐姐替我挡了天谴……"他猛地扯开自己衣襟，心口赫然有朵焦黑的梅花印！

三个月后，新帝登基大赦天下。周大壮在城隍庙摆了桌素席，供着三碗梨膏糖。庙祝说昨夜打雷，把老槐树劈成了两半，树心里嵌着块石碑，刻着"善恶有报"四个大字。周大壮往功德箱里扔了串铜钱，转身时，恍惚看见两个穿宫装的姑娘，对着他盈盈下拜。

这世道啊，就跟五月的天似的，说变就变。可有些事呐，就像老槐树的年轮，一圈圈刻在心里，雷劈火烧都去不掉。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