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间故事:悭吝鬼
作者:流年书墨香 时间:2025-09-07 01:08:49
"三爷,您这工钱再拖下去,弟兄们可就要揭不开锅了!"
钱三爷眯着三角眼,把黄铜烟锅在青石门槛上磕得梆梆响:"揭不开锅?昨儿个我还见王麻子家蒸白面馍馍呢!这年月兵荒马乱的,能给你们口饭吃就不错了,还敢跟东家讨价还价?"
院墙外头,七八个庄稼汉杵在日头底下,汗珠子砸在尘土里,溅起一片黄雾。领头的黑脸汉子攥着草帽,指节捏得发白:"您给评评理!从开春修渠到如今,拢共就支了五回钱,每回还都是铜子儿兑碎银子,里外里克扣了快三成!"
"放你娘的拐弯儿屁!"钱三爷啐口唾沫,怀里揣着的银元袋子哗啦作响,"我钱某人在这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善人,去年大旱开仓放粮,前年修桥补路,哪样不是自个儿掏的腰包?"他忽然压低嗓门,眼珠子在褶皱里转悠,"再说了,你们这些泥腿子懂个屁!这世道银钱揣在兜里才踏实,等哪天胡子兵打过来……"
话音未落,村口老槐树底下突然炸开声吆喝:"劳驾各位借光!新鲜的驴打滚儿——"
众人回头望去,只见个挑担子的外乡人正往这边来。这汉子生得膀大腰圆,扁担两头箩筐随着步子直晃悠,里头雪白的江米团子裹着黄豆面,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。
"这位大哥,敢问钱家大院怎么走?"外乡人放下担子,袖口擦着额头的汗,"俺妹子前些日子来这儿当帮工,说好了每月初一捎信儿,这都过了半月……"
钱三爷脸色倏地变了,黄铜烟锅差点掉地上。他忙不迭把门掩上条缝:"后生你找错地界了,俺们这儿没招过什么女工!"
"不能啊!"外乡人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,"白纸黑字写着呢,钱府招丫鬟,月钱三块大洋,管吃管住……"
"去去去!"钱三爷突然扯着嗓子嚷嚷起来,"再纠缠不休,当心我告你私闯民宅!"说着"咣当"把门闩插得死死的。
外乡人愣在当院,箩筐里的驴打滚儿叫日头晒得直往下淌蜜。黑脸汉子凑过来,压着嗓子道:"兄弟是打哪儿来?要找的是不是叫翠莲?"
"您认得俺妹子?"外乡人眼睛倏地亮了。
"何止认得……"黑脸汉子突然打了个寒噤,眼神往钱家高墙里瞟,"前儿半夜我起夜,听见西跨院水井那儿有哭声,断断续续的,像是个年轻媳妇……"
"死丫头片子!让你洗个碗跟要命似的!"钱三奶奶攥着擀面杖,照着跪在地上的丫头后背就是一下,"看看这灶台上的水渍,存心要败坏我家风水不是?"
地上跪着的丫头约莫十四五岁,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早看不出本色,手腕子细得跟柴火棍似的。她旁边还蜷着个更小的,正把掉地上的窝头渣往嘴里塞。
"太太饶命……"大丫头声音打着颤,"今儿晌午给三爷送参汤,碗沿儿沾了滴水……"
"参汤?"钱三奶奶突然怪笑起来,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,"那的昨儿半夜咳出血来,太医说了,往后只能喝米汤吊命!"她突然揪住大丫头耳朵,"正好你俩皮包骨头的,从今儿起,每日三顿跟老爷吃一样的!"
两个丫头吓得直磕头,却不知这话里藏着更毒的算计。原来钱三爷不知打哪儿听来个偏方,说用未成年的童男童女试药,能试出药里是否有毒。自打上个月村东头老李家小子莫名失踪,钱家后院就多了两口大水缸……
赵铁柱猫在老槐树后头,手里攥着半块硬窝头。白天那黑脸汉子塞给他时,还神神秘秘说了句:"子时三刻,西墙根儿狗洞,你听见了算造化。"
正想着,墙内突然传来"扑通"一声,像是瓦罐摔碎的动静。接着是钱三奶奶的尖叫:"作死啊!这药引子都打翻了,明儿拿什么给老爷试针?"
"太太恕罪!"是白天那大丫头带着哭腔,"井台滑脚……"
话没说完就挨了记耳光。赵铁柱听得真切,那巴掌声脆生生的,在静夜里传出老远。他正要往狗洞那儿挪,忽然觉得后脖颈子发凉——月光下,老槐树的影子张牙舞爪,正正好罩住钱家西跨院那口枯井。
"诸位乡亲,"保长呷口茶,青花瓷碗盖儿刮得茶水面直打转,"钱三爷刚托人捎话,说愿把拖欠的工钱结了。只是……"他突然咳嗽两声,"只是要现大洋,不要铜子儿。"
"就是!"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,"莫不是把银子都换成金条,要学那《夜雨秋灯录》里的守财奴,抱着元宝棺材下葬?"
赵铁柱坐在角落里,手指头无意识摩挲着箩筐上的补丁。昨夜他在狗洞外头等到五更天,只听见钱家夫妇嘀咕什么"药引子""金蟾吐珠",倒没听着有人哭。可今儿一早,他分明在钱家后巷发现个香囊,绣着并蒂莲,正是妹子出嫁前夜绣的!
钱三爷躺在紫檀木榻上,枯枝似的手指头勾着串铜钱。太医刚走,说他的肺痨已是强弩之末,非得用千年老参吊命。可这老东西哪儿舍得真金白银买参?早让管家去药铺赊了十斤党参,混着萝卜须子熬汤。
"老爷,"钱三奶奶端着药碗进来,脸上堆着笑,"今儿可巧了,东街王掌柜来讨债,我让他把账本子留下了。您猜怎么着?这老小子竟把九七年的陈账都翻出来了!"
钱三爷突然瞪圆眼睛,喉咙里发出"嗬嗬"的响动。钱三奶奶忙把药碗凑到他嘴边,却见那浑浊眼珠突然转向墙角的老座钟——铜制的钟摆晃悠着,在墙上投出片鬼影似的光斑。
赵铁柱混在救火的人群里,眼睁睁看着西跨院那口枯井窜起丈许高的火苗。不知谁喊了句"井里有油!",众人吓得四散奔逃。火光中,他分明看见钱三奶奶披头散发往井里跳,怀里还抱着个红木匣子。
"让开!都让开!"黑脸汉子举着水龙带冲过来,却被赵铁柱一把拽住:"大哥可曾看见个穿靛蓝袄的姑娘?这么高,右耳后有颗红痣……"
话音未落,井底突然传来"咔嚓"一声,像是木匣裂开的脆响。接着有金光从火缝里透出来,映得半个夜空都亮了。人群里不知谁念了句佛,却见那金光中浮出个物件,竟是尊鎏金蟾蜍,嘴里衔着串铜钱,正正落在赵铁柱脚边。
赵铁柱攥着金蟾蜍,铜钱串子在月光下泛着青光。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"钱三奶奶跳井啦",乱哄哄的脚步声便往井台涌。黑脸汉子却拽住他胳膊,指甲抠进肉里:"后生,这玩意儿你从哪儿得的?"
"井底下捞的。"赵铁柱抹了把脸上的烟灰,金蟾蜍背上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痒,"那老虔婆抱个红木匣子要往火里扎,匣子裂了,里头滚出这个。"
话音未落,井台方向突然炸开声尖叫。众人举着火把赶去,只见钱三奶奶仰面朝天漂在井水里,怀里空空如也,倒是个铜锁扣的锦囊漂在水面,绣着并蒂莲——正是赵铁柱妹子出嫁前夜绣的。
"作孽啊!"黑脸汉子突然跪在井沿,朝着赵铁柱直磕头,"三爷两口子干的缺德事,怕是要应在这金蟾蜍上头了!"
保长捏着金蟾蜍左看右看,烟袋锅子在八仙桌上敲得梆梆响:"铁柱啊,你可知这物件的来历?"见赵铁柱摇头,他忽然压低嗓门,"去年开春,城西王员外家也掘出个铜蟾蜍,三日后满门老小暴毙,仵作说……说是被金银活活压断了气!"
赵铁柱后脊梁蹭地窜起股凉气,忽觉掌心发烫。低头一看,金蟾蜍背上的铜钱串竟渗出血珠,顺着腕子往袖管里钻。保长吓得烟袋锅子都扔了,连滚带爬往佛龛后头藏:"邪性!真是邪性!这金蟾口衔金钱,分明是'刘海戏金蟾'的局!"
"刘海是谁?"
"吕洞宾的弟子,专收世间贪吝鬼!"保长从佛龛缝里探出半张脸,"我年轻时在通州漕运码头见过这路数,那些个黑心粮商把金蟾供在暗室,日日用活人血喂……"
话没说完,窗外突然响起铜钱落地声。赵铁柱踹门出去,月光下见个黑影蹿上墙头,腰间挂着的物什叮当作响——分明是钱三奶奶的锦囊!
黑影溜进座荒宅,门楣上"积善堂"的金匾早锈成了褐红色。赵铁柱贴着窗缝往里瞅,借着香案上的长明灯,看清那人竟是钱家老管家!
"三爷,您安息吧!"老管家从供桌底下拖出个木匣,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金元宝,"自打您让小的把那两个丫头砌进井台,小的这心就没落过地……"
赵铁柱脑子嗡的一声,忽觉后脖颈子发凉。一回头,金蟾蜍不知何时趴在了肩头,铜钱串子正巧勾住他辫梢。屋里的老管家突然惨叫起来,烛火映得窗纸通红,只见那金蟾蜍突然胀大数倍,张口吞下整匣元宝!
"刘海戏金蟾,步步钓金钱!"赵铁柱福至心灵,抄起门闩就往屋里冲。老管家正抱着空木匣打滚,墙角阴影里缓缓走出个身影——竟是本该死了的钱三爷!
"你……你……"老管家指着主人,眼珠子差点瞪出眶,"井台塌的时候,我亲眼见您让房梁砸了脑袋!"
钱三爷喉咙里发出"嗬嗬"的响动,突然伸手掐住老管家脖子。赵铁柱抡圆了门闩砸过去,却见钱三爷后脑勺上赫然嵌着块铜镜碎片,映着月光,竟在墙上投出张青面獠牙的脸!
金蟾蜍趴在碎砖堆上,肚皮滚圆如鼓。钱三爷两口子并排躺在香案前,衣裳让火燎得七零八落,露出腰间青紫的勒痕——分明是让井绳活活吊死的!
"后生,接住!"黑脸汉子不知何时摸来,甩过个蓝布包袱,"这是从钱三奶奶身上搜到的,你妹子写的血书!"
赵铁柱手抖得厉害,蘸着唾沫展开皱巴巴的纸。月光下,妹子的簪花小楷洇成片片血痕:"……三爷说能赎身,却让喝符水……井水甜得邪性……见着个穿红袄的姐姐……"
话音未落,金蟾蜍突然张嘴,吐出串铜钱来。赵铁柱定睛一看,哪是铜钱?分明是十二个银元宝,每个上都刻着个"李"字——正是去年大旱时,衙门拨给河工的修渠款!
赵铁柱蹲在县衙大堂外头,怀里揣着金蟾蜍。黑脸汉子挤过来,塞给他个热腾腾的驴肉火烧:"听差役们说,钱三爷早年间是开当铺的,专放印子钱。有年腊月冻死个讨债的,他怕闹官司,就把人砌进……"
话没说完,衙役突然高喊:"升堂喽!"
三班衙役的水火棍敲得青石板地当当响。赵铁柱抻着脖子往里瞅,只见县太爷惊堂木一拍:"带人犯王氏!"
钱三奶奶披头散发跪在堂下,怀里竟抱着个红布裹着的牌位。师爷凑近了瞧,突然脸色大变:"大人,是刘海戏金蟾的供牌!"
县太爷霍地站起身,官帽翅直抖:"好个刁妇!你夫妇用活人血饲金蟾,妄图改命换运,如今可悔?"
钱三奶奶突然尖笑起来,声儿像夜枭:"悔?我最后悔的,是没把那两个小剁碎了喂狗!"她突然转头盯着赵铁柱,眼珠子泛着绿光,"你妹子到死都攥着半块并蒂莲的帕子,知道为啥不?她看见我往井里撒金粉了!"
赵铁柱如遭雷击,忽觉怀里的金蟾蜍发起烫来。大堂上突然刮起阵阴风,供牌无火自燃,火苗子蹿起三尺高!钱三奶奶惨叫着满地打滚,皮肉烧焦的味道里,竟飘出股子甜腥气。
金蟾蜍供在案头,铜钱串子换成了十二个银元宝。黑脸汉子端着大海碗蹲在条凳上,呼噜呼噜喝着棒子面粥:"听说县太爷把积善堂改成了义塾,那口井填了又挖,挖出副人骨架,手腕子上还套着个银镯子,刻着'翠莲'……"
赵铁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,火光映得金蟾蜍通体金红。远处传来驼铃声,他忽然想起妹子出嫁前夜说的话:"哥,我梦见个穿红袄的姐姐,说井底下有金子……"
茶碗底突然泛起层油花儿,恍惚间,他看见个穿红袄的姑娘坐在井沿上,脚丫子荡啊荡的,手里举着串糖葫芦。姑娘身后,钱三爷两口子被井绳吊着,随着风轻轻晃悠,铜镜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光,映出满天星斗。
"客官,要碗茶不?"赵铁柱抹了把脸,笑纹里带着三分苦涩。江湖术士说过,这金蟾蜍每吐回金银,就要折他十年阳寿。可每当夜深人静,他摸着案头那摞当票——都是钱家害死的苦主留下的——就觉得胸口那团火,烧得比三伏天的日头还烫。
茶摊角落里,个游方道士正对着金蟾蜍打卦。卦象显示"火天大有",道士却摇头叹气:"本是招财进宝的吉卦,奈何沾了人血,成了'火泽睽'。"他忽然抬眼盯着赵铁柱,"后生,你可愿随我云游四方?这金蟾蜍,该吐的不是金银……"
赵铁柱往灶膛里塞了把柴,火苗子"轰"地蹿起来。他望着河面上往来的商船,想起妹子绣并蒂莲时哼的小曲儿,忽然笑出声来。茶碗里的油花儿散了又聚,恍惚间竟凝成个"善"字,金光灿灿的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