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三年腊月，京郊芦草沟飘着鹅毛雪。村东头铁匠李栓柱蹲在灶台前扒拉火盆，忽听得院门"吱呀"一声，抬眼正撞见个穿月白袄的姑娘杵在雪地里，脚边还躺着只右腿渗血的银狐。

"这位大哥，可否借口水喝？"姑娘声音脆生生的，像是檐角冰棱子落进青瓷碗。李栓柱忙不迭端来热姜汤，瞥见她绣鞋上沾着草屑，鞋尖缀的珍珠在昏暗灶房里泛着幽光。

三日后晌午，赵四鞋铺的掌柜攥着双红缎绣鞋堵在村口："栓柱兄弟，你媳妇儿这鞋可是照着我娘子陪嫁的式样打的？"人群"嗡"地炸开锅，谢娘绣鞋上的并蒂莲纹样，竟与赵家祖传的鸳鸯谱绣法一般无二。

"当家的，这鞋是打哪儿来的？"夜里谢娘对着烛火补衣，银簪子挑得灯花"噼啪"响。李栓柱挠着后脑勺直笑："前儿赶集见着个货郎，说这是苏州织造府流出来的宫样儿。"

谢娘手指忽然一抖，针尖在葱白似的指腹戳出血珠。她慌忙用帕子裹了，那方素帕上渐渐洇出朵红梅，倒像及笄那年娘亲教她绣的并蒂莲。

村西头破庙里，赵四正跟游方道士咬耳朵："您老可瞧准了？那蹄子鞋底真有骚味？"老道捻着山羊胡冷笑："贫道在终南山修了三十年相术，那女子分明是狐妖所化。你且看她绣鞋，白日里珍珠泛青光，子时三刻必转血红！"

腊月廿三小年，村中首富周员外家办宴。赵四媳妇特意挎着竹篮堵在谢娘门前："李家妹子，我家掌柜说你这鞋样子新奇，想借去描个花样子。"谢娘推脱不过，只得脱下绣鞋。谁料赵四媳妇刚接过手，就"哎哟"一声摔在冰面上，红缎鞋骨碌碌滚进臭水沟。

"对不住啊妹子，这鞋……这鞋怕是不能要了。"赵四媳妇捏着鼻子用火钳夹起湿鞋，暗地里却将鞋垫撕开道口子。当夜子时，破庙里老道举着鞋垫对赵四道："瞧见没？这夹层里塞的可是狐毛！"

李栓柱抡着铁锤在院里打马掌，谢娘端着茶碗倚门框："当家的，我……我想回趟娘家。"铁锤"当啷"砸在铁砧上，火星子溅到谢娘绣鞋边。李栓柱抹着汗笑："该去该去，明儿赶集买二斤桃酥带着。"

谢娘低头绞着帕子，忽听得墙外"咔嚓"一声。赵四举着竹梯正要翻墙，冷不防被谢娘泼了盆洗脚水。"赵掌柜，大半夜爬墙头，不怕摔折了腿？"谢娘倚着门框冷笑，月光下红缎鞋泛着水光，倒像裹了层血。

腊月廿八清晨，李栓柱在村口老槐树下捡到个布包，里头裹着双新绣鞋，鞋面用金线绣着九莲灯。正待细看，赵四媳妇扯着嗓子嚎起来："杀千刀的偷鞋贼！这可是我给员外家小姐备的嫁妆！"

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，赵四举着火把照向谢娘："大家瞧瞧，这蹄子脚上穿的，可不是跟布包里的一模一样？"谢娘绣鞋上的珍珠在火光下泛着青光，村童们突然指着天空惊叫："快看！有叼着红布条往西山跑！"

李栓柱攥着谢娘的手直哆嗦："娘子别怕，咱这就去衙门说清楚！"谢娘却轻轻抽回手，从枕箱底摸出双青布鞋："当家的，换上这鞋，往东去你二舅家躲三日。"李栓柱还要再说，谢娘忽然踮脚在他腮边一吻，温热气息带着股说不出香甜。

三更梆子响时，赵四带着老道踹开了院门。谢娘独坐中堂，红缎鞋在烛火下泛着血光。"妖孽！今日便收了你！"老道桃木剑挑着符咒劈来，谢娘却将绣鞋往空中一抛，鞋面珍珠"哗啦"散落，化作满地白狐。

李栓柱躲在柴垛后大气不敢出，忽听得赵四惨叫："我的眼！"再探头时，只见老道抱着流血的右眼满地打滚，谢娘却踪影全无。晨光初现时，村民在村西头枯井里发现双红绣鞋，鞋尖珍珠沾着血痂，井壁上留着道深深的爪痕。

光绪二十四年开春，芦草沟的柳条儿刚冒嫩芽，李栓柱就背着铁锤上了西山。山道上积雪未化，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，忽听得林子里"簌簌"作响。拨开灌木丛，竟是只瘸腿银狐蜷在石缝里，右腿缠着块红缎布，正是谢娘绣鞋上的料子。

"你认得我家娘子？"李栓柱解下干粮袋掰碎馍馍。银狐舔了舔他掌心，衔着碎布往山坳里引。转过三道弯，眼前豁然开朗——半山腰竟藏着间青瓦小院，檐下挂着串铜铃铛，风一吹"叮铃"响，跟谢娘哼的小曲儿一个调门。

李栓柱正要叩门，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捂住嘴。扭头见是村东头王婆子，手里攥着把艾草："栓柱啊，这院子闹狐仙！前年张猎户追狍子闯进去，再出来就疯了，见人就说看见穿红鞋的仙女！"

话音未落，院门"吱呀"开了。谢娘端着铜盆立在门廊下，发间簪着朵野山桃。李栓柱刚要张嘴，却见她身后转出个青衫书生，手里捧着卷《聊斋志异》，封皮上还沾着片桃花瓣。

"李大哥且慢。"书生摇着折扇踱步出来，"令正非是凡人，乃终南山修炼三百年的银狐。去年腊月她为救被困猎网的同族，现身引开猎户，不料遭赵四设局陷害。"

李栓柱听得发懵，忽想起谢娘绣鞋上的并蒂莲。书生轻笑："赵四媳妇那双鞋，原是从我家祖宅偷的。我本姓胡，先祖曾在蒲松龄先生座下听讲，这鞋垫里藏的狐毛，实为联络同族的信物。"

正说着，山风卷来股焦糊味。众人回头，见芦草沟方向腾起滚滚浓烟。王婆子一拍大腿："造孽哟！赵四带人放火烧山，说是要除狐妖！"

李栓柱抡着铁锤往山下冲，半道撞见赵四扛着火把，裤脚还沾着片没烧尽的符纸。"李家小子，识相的就交出狐妖！"赵四挥着火把狞笑，"周员外出了百两银子买狐皮，够买十房媳妇了！"

话音未落，山道上涌来黑压压一片银狐，绿莹莹的眼睛映着火光，竟排成个"善"字。老道从树后转出，举着桃木剑念念有词，突然被只银狐扑倒，怀中掉出本《太上感应篇》，书页间夹着张当票——竟是赵四抵押祖宅的凭据。

"你这恶道！"李栓柱恍然大悟，"去年周员外家闹狐患，是你伙同赵四设局诓骗！"老道还要挣扎，冷不防被谢娘的绣鞋砸中面门，鞋面珍珠"哗啦"散开，化作漫天星子，照得赵四手中火把"噗"地熄了。

火舌已舔上村口老槐树，谢娘却逆着人流往火场冲。李栓柱追上去，见她正将个襁褓递给王婆子——竟是赵四媳妇难产留下的婴孩。"孩子无辜，求大哥照看。"谢娘褪下腕间银镯塞给李栓柱，转身时绣鞋沾了火星，瞬间燃成朵红莲。

"娘子！"李栓柱要拽她，却被谢娘推到水缸边。但见她踏着火浪翩然起舞，红缎鞋化作流火屏障，将整片山林护在身后。赵四趁机举着火把要烧青瓦院，却被只银狐叼住后颈甩进火堆，临死前还攥着那张当票。

三日后，雨神庙的残垣里扒出双焦黑的绣鞋。李栓柱抱着鞋盒坐在村口，忽听得山道上传来清亮的童谣。抬头见个女童蹦跳而来，发间簪着朵山桃，脚上的布鞋虽旧，鞋尖却绣着朵并蒂莲。

"大叔，可认得这鞋样子？"女童掏出半片银镯。李栓柱浑身一震，这正是谢娘当日所赠。女童咯咯笑着跑远，空留山风送来句："蒲先生说啦，人妖殊途同归善，您且等着吧！"

这故事在芦草沟传了百年，每逢清明，总有绣娘往雨神庙供双新鞋。老人们说，那鞋垫里藏着银狐毛，走夜路的人穿着，能听见山风哼小曲儿。可后生们总笑谈，说哪是狐仙报恩，分明是李家祖辈积德，才换得善缘轮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