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三年夏天，陕南地界热得邪乎。蝉鸣声像碎瓷片儿刮着铁锅，刺得人耳膜生疼。青石沟村口的歪脖子柳树蔫头耷脑，树皮都让晒得泛了油光。

"当家的，再这么旱下去，秋粮可就全交待了。"王李氏蹲在灶坑前头，手里搅和着半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。灶膛里那点火星子忽明忽暗，映得她颧骨上两坨高原红直发亮。

王铁柱把柴刀往门槛上一磕，刀刃上还沾着今早砍柴时带的松脂："昨儿后晌我去后山转悠，看见个稀罕物。"他媳妇耳朵立马竖了起来，这汉子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，今儿竟主动说起见闻。

"啥物件？"

"半山腰那棵老柏树底下，盘着条白花蛇，头上有撮红毛。"王铁柱比划着，"那蛇眼珠子跟琉璃珠似的，冲我吐信子呢。"

王李氏手里的葫芦瓢"当啷"掉进锅里："作死啊！老辈人说那地方住着保家仙，你莫不是冲撞了？"

正说着，院门"吱呀"一声，村东头刘财主家的管家刘福贵晃着膀子进来。这人身量不高，倒有寻常两个胖，走起路来身上的绸缎马褂直泛油光。

"铁柱兄弟，东家有请。"刘福贵掏出块汗巾子擦脑门，说话时脖子上挂的金锁片直晃悠。

王铁柱皱起眉头。刘财主家田产连成片，光长工就雇了二十多个，找他这穷樵夫能有啥事？两口子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里瞅见了疑惑。

跟着管家穿过青石沟，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。王铁柱抹了把汗，瞧见前头刘财主正躺在竹凉床上，两个丫鬟举着芭蕉扇给他扇风。凉床旁摆着个紫砂壶，壶嘴儿还冒着热气。

"铁柱啊，"刘财主眯着眼，手里两颗铁核桃转得哗啦响，"听说你常去后山打柴？"

"回东家话，小的靠山吃山。"

"好个靠山吃山！"刘财主突然坐直身子，铁核桃往青石板上重重一磕，"今儿交给你桩美差。看见后山断崖那块青条石没？你给撬下来，工钱翻倍。"

王铁柱心里咯噔一下。那断崖他熟得很，青条石底下压着口枯井，村里老人都说井里锁着脏东西。去年张瘸子家的驴掉进去，牵出来时驴眼睛都绿了。

"东家，那石头……"

"甭跟老子讲价还价！"刘财主突然拔高嗓门，惊得树上的知了都闭了嘴，"明儿晌午前要是撬不动，你欠的租子就利滚利！"

王铁柱垂着脑袋往家走，后脖颈子让日头晒得生疼。路过村口茶摊，听见几个老汉在嚼舌头。

"听说没？刘财主前儿个请了个道士，在院子里摆了七七四十九盏灯。"

"作死哟！那道士说是要改风水，把村西头龙脉引到东头去。"

王铁柱脚下一顿。青石沟东西走向，村西头住的都是穷户，东头是刘家大院。要是真把龙脉改了，西头这些人家可就彻底断了活路。

当晚月黑风高，王铁柱揣着半块硬窝头摸黑上了后山。断崖处的青条石在月光下泛着青光，像具棺材板似的横在那里。他刚抡起镐头，就听见井底传来"哗啦"一声。

"谁在那儿？"王铁柱汗毛倒竖，握紧了柴刀。

井底飘上来团白雾，雾气里裹着个穿月白长衫的书生。这书生生得俊俏，就是脸色惨白得吓人，眉心还点着粒朱砂痣。

"兄台莫怕，"书生作了个揖，"在下姓胡，途经宝地遇着劫匪，慌不择路才躲进井里。"

王铁柱将信将疑，可看那书生文质彬彬，倒不像说谎。他掏出窝头掰成两半："吃吧，吃完赶紧走，这地界不干净。"

书生接过窝头却不急着吃，反而从袖里掏出块玉佩："兄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，此物权当信物。他日若有难处，可持此佩到城隍庙找我。"

王铁柱正要推辞，忽听得山下火把通明，人喊马嘶。刘福贵举着灯笼冲上来："好你个刁民！竟敢偷盗东家宝物！"

书生见势不妙，化作一道白光钻进玉佩。王铁柱还没回过神，就让家丁捆成了粽子。

刘财主连夜升堂，堂屋摆着把太师椅，椅背上还垫着张虎皮。王铁柱被按着跪在青砖地上，膝盖硌得生疼。

"说！那井底藏着什么？"刘财主把玉佩往桌上一拍，翡翠在烛光下泛着幽光。

"回东家，就是个落难的书生……"

"放屁！"刘财主抄起茶碗砸过来，碎瓷片在王铁柱额角划出道血口子，"这道士说井底有前朝御赐的聚宝盆，定是你这刁民私藏了！"

王铁柱这才明白，敢情刘财主早跟道士串通好了。他咬着牙不吭声，忽听得堂外传来环佩叮咚。

"东家息怒。"一个穿道袍的老者踱进来，三缕长须飘在胸前，"贫道夜观星象，见紫微垣有异动，想是那宝物已认了主。"

刘财主眼睛一亮："道长此言何意？"

"须得用至亲之人的心头血，才能解开宝物封印。"道士从袖中摸出根银针，"东家不妨拿这樵夫的婆娘试手。"

王铁柱听得肝胆俱裂，挣扎着要往道士身上撞，让两个家丁死死按住。刘福贵已经带着人往王家去了。

子时三刻，王李氏被拖到院中。她浑身是血，怀里还紧紧搂着个蓝布包袱。刘财主使个眼色，家丁上去抢包袱，竟从里面掉出个襁褓来。

"东家饶命！"王李氏哭喊着，"娃儿才满月，经不起折腾啊！"

刘财主却狞笑着接过银针："正好，至亲之人的心头血最是纯净。"

银针刚要扎下，忽然平地刮起阵阴风。檐下的灯笼全灭了，黑暗中传来"咯吱咯吱"的响动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骨头。

"护驾！快护驾！"刘财主吓得钻到太师椅底下。家丁们举着火把乱照，只见院中石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青瓷碗，碗里盛着半碗鲜血，血水上还飘着朵白莲花。

道士脸色大变："这是……这是……"

话音未落，西边天空炸开个惊雷。雷光中现出九条龙影，张牙舞爪扑向刘家大院。整座宅子突然塌下半边，露出地下埋着的十八口大缸，缸口全贴着黄符。

"好个刘扒皮！"人群中爆发出怒吼，"原来你偷挖了村西头的龙脉，用童男童女炼血咒！"

村民们举着火把冲进来，刘财主早让掉下来的房梁砸断了腿。那道士想跑，让王铁柱一柴刀劈在肩上，血溅了三尺远。

天亮时分，人们在井底找到了真正的聚宝盆。盆里没有金银，只躺着块石碑，刻着"善恶到头终有报"六个大字。王铁柱把玉佩放进盆里，盆中突然涌出清泉，顺着干涸的河道流进各家田地。

秋后庄稼大丰收，王铁柱家地里结出的玉米个个赛牛犊。刘财主瘫在破庙里，腿上生着蛆虫，每日靠讨饭为生。有天晌午，几个叫花子看见他追着个白影往山里跑，再没回来。

多年后，有货郎在青石沟见过个白衣书生，眉心一点朱砂痣，正帮王铁柱的儿子温书。那孩子后来中了举人，在县衙门口立了块碑，碑文是："天网恢恢疏而不漏，人间正道是沧桑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