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二十三年春，江南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早。柳条儿刚抽出嫩芽，就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，青石板路上浮着层油亮的苔藓，滑得能照出人影儿。

这日晌午，临安城西头王员外家的朱漆大门忽然吱呀呀开了条缝。门房老李头探出半张脸，见是巷口卖豆腐的周婆子，忙不迭摆手："今儿个府上不见客，您老改日再来罢。"

"李老哥行行好，"周婆子挎着竹篮子往里挤，"我瞧见大奶奶在院里晒被子呢，就送碗热豆浆……"话音未落，后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，紧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叫骂："贱蹄子！这碗燕窝是老爷特意赏我的，你配吃吗？"

老李头脸色一变，正要关门，却见周婆子已经侧身闪进来。两人猫着腰躲在影壁后头，但见天井里乌压压跪着七八个丫鬟，中间跪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妇人，发髻散乱，怀里抱着个蓝花碗，正被个小脚女人揪着耳朵骂。

"二奶奶息怒，"穿月白衫子的妇人声音带着哭腔，"妾身实在饿得慌，见灶上煨着燕窝……"

"呸！你算哪门子妾室？"小脚女人松了手，掏出帕子使劲擦指尖，"不过是老爷从扬州买来的瘦马，也敢跟我称姐妹？"她忽然抬脚踹翻妇人手里的碗，瓷片儿混着燕窝溅了满地，"吃啊！你不是饿吗？跟那头老母猪抢去！"

周婆子倒抽冷气。天井角落的猪圈里，一头花斑母猪正哼哼着拱食槽，槽里混着泔水和馊饭。那妇人跪着往前挪了两步，真的伸手去抓地上的燕窝，被二奶奶踩住手背："慢着！你若真吃了，我便当你是条狗，赏你口饭吃！"

老李头看不下去，转身要走，却被周婆子拽住："这二奶奶忒狠毒，大奶奶怎的由着她……"话未说完，忽听后院传来公鸡打鸣声，三长两短，甚是诡异。

二奶奶也愣了愣，抬头看天色。日头被乌云遮得严实，这光景哪来的鸡叫？正要发作，却见墙头掠过道黑影，定睛一看，原是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，鸡冠血红，爪子上还缠着半截红绳。

"晦气！"二奶奶跺脚，"定是东院那老虔婆养的丧门星！"说着指挥丫鬟，"去，把扫帚拿来，打死这！"

话音未落，那公鸡突然振翅高飞，不偏不倚落在二奶奶头顶，尖喙啄得她哇哇乱叫。丫鬟们乱作一团，有的扑鸡，有的扶主子，倒把跪着的妇人晾在一边。

"作孽哟！"周婆子直拍大腿，"这公鸡莫不是成了精？"老李头正要说话，忽觉后颈一凉，回头见个道士立在身后。这道士鹤发童颜，穿件褪色的青布道袍，背后斜插着柄桃木剑，剑穗上挂着串铜钱。

"无量天尊，"道士稽首，"贫道云游至此，见府上妖气冲天，特来相助。"

老李头将信将疑，却见道士已径直往天井走去。二奶奶刚赶走公鸡，正要发作，见来个陌生道士，柳眉倒竖："哪来的野道士？快滚！"

道士不慌不忙，从袖中掏出面铜镜："夫人且看，你肩上趴着什么？"二奶奶凑近一看，镜中自己身后竟有团黑雾，隐约现出张獠牙鬼脸。她尖叫着后退，踩到裙摆摔在地上。

"孽畜快现形！"道士突然拔剑，剑尖直指猪圈。众人循声望去，只见那头母猪突然人立而起，双眼泛红，口吐人言："牛鼻子老道，少管闲事！"

跪着的妇人突然浑身发抖，月白衫子下竟长出片片黑毛。道士剑光如电，在她头顶虚画符咒，口中念念有词："太上台星，应变无停。驱邪缚魅，保命护身！"

妇人惨叫着蜷缩成团，黑毛褪去，露出张苍白的脸。二奶奶这才认出，这是半年前被自己折磨死的大奶奶！

"妖孽！"道士剑尖挑起张黄符，符纸无火自燃，"你借尸还魂，祸乱人间，今日便是你的死期！"

母猪突然发疯般撞向道士，却被桃木剑刺中前蹄。它翻滚着现出原形，竟是只磨盘大的癞蛤蟆，背上生着张扭曲的人脸，赫然是失踪多年的王家老太爷！

"爷爷？"二奶奶瘫坐在地，"您不是……不是三年前……"

"多亏你这毒妇！"蛤蟆精口吐人言，"每日逼我吃泔水，用针扎我天灵盖，才助我修成这副模样！"它突然扑向二奶奶，"今日便拿你祭我千年道行！"

道士早有防备，铜钱剑横劈过去，蛤蟆精被斩成两段，化作滩黑水。二奶奶吓得昏死过去，那妇人却跪地痛哭："道长明鉴，妾身实是冤枉的！"

原来这妇人本姓林，是王员外原配。三年前老太爷病重，二奶奶买通道士，说要用童女血冲喜。林氏被灌下哑药，关进柴房。哪知当夜雷雨大作，老太爷竟化作蛤蟆精逃走，林氏被诬陷与家丁私通，沉了塘。

"幸得东院刘嬷嬷相救，"林氏撩起袖子，露出腕上狰狞的疤痕，"她把我藏在猪圈，每日偷喂泔水，才保住这条命。"

道士长叹："贫道云游时，曾听闻王家有异。那蛤蟆精专吸人精气，需得每日以怨恨浇灌。你被沉塘时，胸中怨气冲天，反破了它的禁制。"

正说着，东院突然火光冲天。道士脸色大变："不好！刘嬷嬷有危险！"

众人赶到东院，只见草房已烧成火海。刘嬷嬷倒在院中，怀里抱着个青瓷坛，正是王家祖传的骨灰坛。蛤蟆精的黑水正从坛口渗出，被道士用符咒镇住。

"老奴该死，"刘嬷嬷咳出血沫，"三年前老太爷下葬时，我就觉着不对……"原来老太爷棺木里躺着的，竟是只死蛤蟆。刘嬷嬷偷偷换了骨灰坛，却被二奶奶发现，遭了毒手。

林氏抱着刘嬷嬷哭得撕心裂肺。道士从怀里掏出个瓷瓶，倒出粒金丹："此乃九转还魂丹，可保她三日性命。三日内，需得找到蛤蟆精的元神。"

正说话间，西边天空突然阴云密布，隐约传来鬼哭声。道士掐指一算："不好！蛤蟆精元神逃往城隍庙了！"

城隍庙在城北乱葬岗旁，平日里就阴森森的。众人赶到时，只见庙门大开，供桌上的香炉倒扣着，香灰洒了满地。林氏突然指着神像后面："那是什么？"

月光从破窗照进来，照见神像后藏着个红漆木箱。道士用剑尖挑开铜锁，箱中竟是套大红嫁衣，金线绣着并蒂莲，正是林氏成亲时穿的。

"原来如此！"道士恍然，"蛤蟆精借你婚服修行，需得用至阴至怨之血浇灌。你被沉塘那日，正是月晦之时，它吸足了你的怨气，才得以幻化人形。"

话音未落，嫁衣突然无风自动，飘到半空化作团黑雾。雾中现出蛤蟆精元神，背生双翅，爪似钢钩："臭道士，多管闲事！"

道士不慌不忙，从怀中掏出面八卦镜："林氏，借你一缕青丝。"林氏咬破指尖，将血抹在发丝上。道士将发丝缠在剑柄，口中念念有词："天清地灵，兵随印转，将逐令行！"

桃木剑突然金光大盛，蛤蟆精惨叫着逃向庙外。道士追至乱葬岗，但见满地坟包中，蛤蟆精正往口老井钻。千钧一发之际，林氏突然扑上去，死死抱住蛤蟆精后腿。

"嬷嬷！我给您报仇了！"林氏泪流满面，任凭蛤蟆精利爪抓破肩头。道士趁机将八卦镜按在井口，蛤蟆精发出最后声惨叫，化作滩黑水渗入井中。

天光大亮时，王家宅院已烧成白地。二奶奶在火场中疯了，整日抱着枕头喊"我的燕窝"。林氏带着刘嬷嬷的骨灰回了扬州老家，临行前将祖传玉佩送给道士："道长，这玉佩能驱邪，您留着罢。"

道士抚着玉佩上"善恶有报"四个篆字，长叹一声。三年后，有人在武当山见到个疯道人，逢人便说："蛤蟆精最喜穿红衣，切记，切记……"

这故事在江南传了三十年，渐渐变了模样。有人说蛤蟆精是二奶奶前世冤家，有人说林氏本是天上的仙子。只有城隍庙的老井还在，每逢月晦之夜，井水便泛起血光，井沿上用朱砂写着八个大字：心存善念，方得始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