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里的北风刀子似的刮过老柳树梢，卷着碎雪往人脖领子里钻。王老汉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，拄着榆木拐杖往后山挪。鞋底子早磨成了纸片子，走一步就吱呀响一声，惊得枯枝上的寒鸦扑棱棱乱飞。

"这老寒腿又作妖了。"王老汉啐了口唾沫，拐棍往冰面上狠狠一戳。昨儿夜里梦见老母亲托梦，说想吃口山泉水煮的腊八粥，今儿天不亮他就往山上爬。都说这后山有狼，可王老汉不信邪，在世时最爱喝这口泉水，人走了三年了，当儿子的总得尽份孝心。

刚转过山坳，就听见枯草丛里簌簌响。王老汉定睛一瞧，嗬！两只灰狼正撕咬个活物。那物事浑身蓝羽，尾巴像撒了金粉似的发亮，眼瞅着就要被开膛破肚。王老汉腿肚子直转筋，可瞅见那鸟眼睛——乌溜溜的像浸了墨，活脱脱临终前的眼神。

"孽畜敢伤生灵！"王老汉抄起拐棍就冲过去，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，棉鞋都甩丢了一只。灰狼龇着獠牙扑来时，他反倒不害怕了，心里头就想着老母亲当年熬腊八粥时，灶膛里柴火噼啪响的声音。

拐棍结结实实砸在狼腰上，疼得灰狼嗷地蹿出去两丈远。另一只狼刚要扑，那蓝羽鸟突然振翅，翅膀尖扫过狼眼，竟溅起一串火星子。王老汉趁机抱起鸟就往怀里塞，鸟爪子勾住他棉袄上的破洞，热乎乎的血渗进心口窝。

"老嫂子显灵啊！"王老汉哆嗦着掏出怀里的黄符——这是去年庙里求的平安符，原想着给儿子栓在货郎担上。他把符纸按在鸟伤口上，嘴里念叨着"莫怕莫怕"，鸟身子在他掌心渐渐暖和起来。

忽然，这扁毛张嘴说了人话："恩公快去村西槐树洞，里面有宝贝！"

王老汉一屁股坐在雪地里，棉裤都湿透了也顾不得。那鸟扑棱着要飞，他赶紧用破头巾包住伤口："您……您可是山神爷爷座下的？"

蓝羽鸟黑豆似的眼珠转了转："莫问我的来历，只告诉你那槐树洞里，有你家三代人的造化。"说罢啄开王老汉的手，振翅往山顶飞去，尾羽拖出一道青烟。

王老汉在雪地里坐了半晌，直到日头偏西才缓过劲。他原路返村时，总觉得后脖颈发凉。村西头那棵歪脖子槐树他熟，小时候和尿泥摔炮仗，没少吃树皮上的知了猴。可要说树洞里有宝贝……

"王叔！您鞋呢？"村口小卖部掌柜的喊他。王老汉这才发现光着脚，十个脚趾头冻得通红。他胡乱应了声，拐进自家院子。儿媳妇正在喂鸡，见他抱着破头巾包着的物事，皱眉嫌晦气。

"爹又捡什么破烂？"

"这是山神爷赐的灵物！"王老汉把鸟安置在炕头，鸟爪子还攥着他袄襟不撒。儿媳妇撇撇嘴，拎着煤球炉子摔门出去了。王老汉摸着鸟背上的绒毛，忽然想起那树洞——要真有什么宝贝，给孙子换身新棉袄也好。

夜里，鸟伤口渗出的血在油灯下泛着蓝光。王老汉翻出老黄历，掐指算着时辰。子时三刻，他揣着改锥摸到村西头。月光把槐树影子投在雪地上，树洞黑黢黢的像张兽嘴。

改锥刚捅进去，就听见洞里传来铜环碰撞声。王老汉心跳得擂鼓似的，摸出个油纸包着的木匣。月光下，匣子上的云雷纹突然活过来，扭成一条吐信的蛇。

"王德发！"王老汉手一抖，匣子摔在雪地上。里头滚出个青玉貔貅，眼睛是红玛瑙做的，正对着月亮张嘴。说时迟那时快，貔貅嘴里喷出一股青烟，绕着槐树转了三圈，化作个穿马褂的老头。

"嘿嘿，五十年了，总算有人开这匣子。"老头捻着山羊须，鼻尖冻得通红，"当年张作霖在这埋的宝贝，如今该着落你手。"

王老汉腿肚子打颤，想起蓝羽鸟的叮嘱。正要弯腰捡玉貔貅，老头突然变脸，枯枝似的手掐住他脖子："可知这宝贝要拿阳寿换？"

王老汉眼前发黑，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。老头吹气如兰，带着腐土味："当年大帅许的是九族气运，如今只剩三代人的福禄——你拿了这貔貅，儿子保准发大财，可孙子辈要绝后。"

月光突然暗了，蓝羽鸟从天而降，翅膀扇起的风把老头吹得东倒西歪。鸟嘴里吐出颗金豆子，落地变成个穿旗袍的妇人："李半仙，五十年阳寿用得可舒坦？"

老头跪地磕头，脑门磕出青筋："仙姑饶命！小的也是被那玉貔貅迷了心窍……"

王老汉听得云里雾里，只觉怀里的鸟越来越沉。那妇人转身对他福了一福："恩公莫怕，我是后山修行三百年的蓝翡翠。这李半仙原是张作霖的军师，因贪宝遭了天谴，如今在这匣子里困了几十年。"

鸟突然开口："快拿貔貅左眼按在槐树上！"

王老汉哆嗦着抠下玛瑙眼睛，树洞立刻涌出清泉。李半仙在泉水里挣扎，渐渐化成一滩黑水。蓝翡翠落在枝头，尾羽褪成灰白色："恩公，这貔貅能聚财却伤命，我原想引你来收了这妖道，如今宝物如何处理，全看造化。"

王老汉捧着玉貔貅，手心滚烫。儿媳妇举着火把找来时，他正对着月亮发愣。

"爹！您真找到宝贝了？"火把映得她脸通红，"快让我看看！"

王老汉突然想起老母亲临终前的话："为人莫贪意外财，三更敲门心莫开。"他猛地扬手，貔貅划过月光，摔在青石板上。

"啪"地脆响，玛瑙眼睛碎成八瓣。泉水突然暴涨，裹着玉貔貅往东流去。蓝翡翠长啸一声，尾羽重绽金光，绕着槐树转了九圈，化作道青光没入后山。

儿媳妇气得跺脚，王老汉却盯着水流方向出神。晨光染红雪原时，他看见貔貅碎片在冰面上闪光，像极了老母亲当年簪子上的翡翠。

腊月二十三，灶王爷上天。王老汉家蒸了八大锅年糕，香气飘出三里地。儿子从城里回来，货郎担里叮叮当当尽是稀罕物。

"爹，您真不要那玉貔貅？"儿子往灶膛添柴，"听说李老板出十万买呢。"

王老汉往供桌上摆糖瓜，手顿了顿："你爷爷当年在关外挖参，见着金匣子都不碰。咱王家祖训，歪财要伤三代人。"

儿媳妇在里屋摔摔打打，孙子举着风车往外跑。王老汉忽然听见后山传来鸟鸣，抬头见蓝影掠过云端，尾羽在朝阳里泛着七彩霞光。

正月十五闹元宵，村里唱大戏。王老汉揣着老黄历往后山走，雪化得差不离了，泉水叮咚作响。他弯腰系鞋带时，瞥见冰面下闪着绿光——正是那玉貔貅的碎片！

刚要伸手，蓝羽鸟俯冲下来，爪尖勾破他袖口。王老汉跌坐在雪泥里，鸟嘴里吐出颗金豆子，落地变成个穿唐装的老者。

"恩公，这貔貅碎玉能续阳寿，可要拿至亲骨血换。"老者捋着白须，身后跟着穿旗袍的妇人，"令郎今年三十有六，令孙刚满八岁……"

王老汉眼前发黑，想起儿子出生时难产，儿媳妇在炕上叫了三天三夜。孙子百岁时抓周，抓住他用了二十年的旱烟杆不撒手。

"拿走！"他抄起拐棍驱赶，"王家不占昧心财，要遭天打雷劈的！"

蓝羽鸟突然化作少女模样，跪在雪地里磕头："恩公大德，请受小仙一拜。实不相瞒，这貔貅原是女娲补天遗石，能镇山河气运，如今……"

后山突然地动山摇，积雪裹着碎石滚落。王老汉被少女拽着飞奔，听见儿子在村口喊："爹！后山要塌！"

他回头望去，整片山崖正在倾斜，玉貔貅碎片腾空而起，在乌云中聚成青龙形状。少女高喊："快用至亲血祭！"

王老汉摸出怀里的黄符——那是老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，用孙子胎发画的平安符。他咬破舌尖，血珠滴在符纸上，青龙突然调转方向，托着整个村庄飞离险境。

当王老汉再睁眼时，正躺在自家炕上。儿媳妇熬着腊八粥，孙子在院里放鞭炮。他摸出枕底的黄符，血迹已经凝成暗红色。

后山方向传来悠长的鸟鸣，尾音带着三分叹息。王老汉披上棉袄往门外走，雪地上留着爪印，像金粉撒成的长路，直通云端。

"爷爷！吃糖瓜！"孙子举着灶糖跑来，糖稀粘在新棉袄上。王老汉忽然发现，棉袄里子缝着块蓝羽，正是那日救的鸟身上掉下的。

他转头望向后山，夕阳把雪原染成血色。恍惚间，有个穿唐装的影子在云头作揖，身后跟着旗袍摇曳的妇人。王老汉揉了揉老花眼，再瞧时只剩归巢的寒鸦。

夜里，他梦见老母亲在灶台边熬粥，蓝羽鸟落在她肩头。老太太笑着往他碗里舀粥："好儿，娘给你留着福呢。"

窗外北风又起，卷着碎雪拍打窗棂。王老汉把黄符贴在门框上，符纸上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青光。后山传来低沉的龙吟，震得房梁簌簌落灰。

清明节的纸钱灰飘得满天都是，王老汉蹲在祖坟前烧纸，火苗子蹿得老高。"娘啊，托梦让我守着后山，可这貔貅碎玉……"他摸着怀里发凉的黄符，符纸上的血渍像干涸的蚯蚓。

"爷爷！"孙子铁蛋举着柳条编的帽子跑来，棉袄襟上别着蓝羽毛，"后山有会发光的石头！"

王老汉心头一紧，抄起锄头就往后山赶。雪水化的泥地直粘鞋底，他气喘吁吁爬上山梁，正撞见儿子举着铁锹在刨土。

"兔崽子！你作甚？"

儿子抹了把汗："昨儿李老板派人来，说后山有翡翠矿……"话音未落，锄头突然挖出个青玉匣子，里头躺着半块貔貅。玛瑙眼睛在阴天里泛着血光，照得儿子满脸油汗。

"快埋了！"王老汉抄起石头砸匣子，碎片溅进泥水里。儿子急眼了："爹！李老板给二十万呢！"

"要命还是要钱？"王老汉抡圆了锄头，锄刃擦着儿子耳朵扎进土里，"当年你爷爷在奉天城，宁可要饭也不给日本人挖坟，王家没贪财种！"

后山突然刮起旋风，蓝羽鸟从云头俯冲下来，尾羽扫过的地方，新芽全蔫了。铁蛋吓得直哭，儿媳妇举着手机喊："直播呢！快拍神鸟！"

王老汉盯着鸟爪子上的金环，突然想起那晚穿唐装的老者。蓝羽鸟张嘴吐出块玉牌，落地变成个穿警服的后生："王大爷，我们是文物局的，这貔貅是辽代文物……"

"甭想动后山一锹土！"王老汉横在挖掘机前，拐棍敲得铁壳子当当响。儿子蹲在地上抽闷烟，儿媳妇直播间的粉丝数蹭蹭涨。

夜里，蓝羽鸟落在王老汉窗台，尾羽垂着像病秧子。老汉开窗要放它进来，鸟突然开口："恩公，貔貅碎玉要镇在泉眼上，否则……"

话音未落，后山传来炸雷似的响动。王老汉抄起马灯就往出跑，见着漫山遍野的绿光，玉貔貅碎片在泥水里打滚，李老板的挖掘机翻在沟底，驾驶室瘪得像纸壳子。

"妖……妖怪！"儿媳妇举着手机踉跄逃跑，镜头里绿光聚成个人形，穿唐装的老者捻须冷笑："王德发，你王家三代人的福禄，该还了。"

王老汉忽然想起老母亲临终前的话，掏出黄符按在泉眼上。符纸腾起蓝火，照得半边天像烧红的铁板。貔貅碎片突然调转方向，追着李老板的人马满山跑。

"快磕头！"蓝羽鸟化作少女，拽着王家人跪成排。山神庙的泥像突然睁眼，供桌上的签筒哗啦啦倒出支血签：贪财者损寿，守义者添福。

儿媳妇吓得尿了裤子，儿子直磕响头。铁蛋忽然指着天空喊："凤凰！"

众人抬头望去，玉貔貅碎片聚成只金凤凰，叼着蓝羽鸟往云端飞。王老汉怀里的黄符无火自燃，灰烬里掉出个翡翠貔貅，眼睛是墨玉做的。

"这是山神爷给的镇宅之宝。"王老汉把貔貅供在堂屋，夜里有蓝光绕着房梁转。儿子再不敢去后山，儿媳妇的直播间被封了，说是传播封建迷信。

中秋节那晚，全家围坐吃月饼。铁蛋突然指着房梁："奶奶！"

王老汉抬头望去，老母亲的虚影正在月光里纳鞋底，蓝羽鸟落在她肩头。老太太笑着往虚空里舀粥："好儿，娘给你留着福呢。"

后山突然传来龙吟，震得窗纸沙沙响。王老汉摸出翡翠貔貅，墨玉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柔光。儿媳妇偷偷把貔貅照片发给李老板，夜里就梦见双手烂成骨头。

第二天，文物局的后生带着专家来了。老头戴着老花镜看貔貅："辽代皇陵的镇墓兽，怎么会在您手里？"

王老汉刚要开口，蓝羽鸟突然撞破玻璃冲进来，尾羽扫过专家手中的碳14检测仪。仪器砰地炸开，老头吓得坐进月饼盒里。

"这鸟……成精了！"后生举着手机要拍照，屏幕突然裂开蛛网纹。蓝羽鸟落在貔貅旁，开口说了番人话："王家三代人若守得住本心，此物可保百年平安。"

儿媳妇刚要伸手摸貔貅，手腕突然像被火烧。王老汉抄起旱烟杆抽她手背："再敢动歪心思，山神爷饶不了你！"

夜里，全家人听见后山有金戈铁马声。王老汉梦见老母亲穿着旗袍，正在给蓝羽鸟包扎伤口："这鸟儿是长白山守护使，当年为救你爷爷……"

晨鸡啼鸣时，貔貅墨玉眼睛滴下两滴血，在供桌上凝成"孝""义"两字。铁蛋举着字纸要贴门框，被王老汉拦住："用血写的家训，要刻在心头。"

转眼到了腊八，王老汉又往后山送泉水。雪地里留着蓝羽爪印，直通山顶新冒出的泉眼。他舀了水正要回村，忽然听见地下传来金铁相击声。

"王德发！把貔貅交出来！"李老板举着铁锹从雪堆里钻出来，身后跟着文物局的老头。王老汉刚要跑，蓝羽鸟从天而降，翅膀扇起的风雪迷了人眼。

等王老汉再睁眼，李老板和老头跪在雪地里，嘴肿得像含了鸭蛋。蓝羽鸟吐出颗金豆子，落地变成穿警服的后生："你们涉嫌盗掘文物，跟我们走一趟。"

王老汉揣着翡翠貔貅往家走，听见后山传来悠长的叹息。雪地上留着爪印，像金粉撒成的长路，直通云端。他忽然明白老母亲临终前的笑容——原来王家守护的，不止是这座后山。

除夕夜，王家包完饺子就守岁。铁蛋趴在窗台上数星星，忽然指着后山喊："凤凰！"

王老汉抬头望去，夜空里金凤凰展翅，尾羽拖着七彩云霞。翡翠貔貅在供桌上发烫，墨玉眼睛映出全家人的影子。

"爷爷，凤凰嘴里叼着啥？"

王老汉眯着眼睛看，见凤凰爪下抓着个玉匣子，匣盖上云雷纹扭成蛇形。他正要细看，鞭炮声突然震天响，凤凰化作流星坠向西山。

正月初一，王老汉揣着黄符往后山巡视。雪地里躺着个青玉匣子，正是那晚李老板挖出的。他刚要埋了，匣子突然自动打开，里头半块貔貅化作金凤凰，绕着泉眼转了三圈。

"王家后人听真。"虚空里传来老母亲的说话声，"此物能镇山河，却要拿至亲骨血养……"

王老汉刚要磕头，蓝羽鸟突然冲下来，尾羽扫过匣子。金凤凰腾空而起，在云端聚成个"孝"字。王老汉摸出翡翠貔貅，发现墨玉眼睛变成了祖母绿。

"爷爷！"铁蛋举着糖瓜跑来，"凤凰蛋！"

雪地里躺着颗蓝莹莹的蛋，王老汉用棉袄裹着往家走。儿媳妇躲在门后偷瞄，被门槛绊了个大马趴。

"王家祖训，歪财要伤三代人。"王老汉把凤凰蛋放在供桌上，"这物件，得用良心捂着。"

夜里，全家人听见蛋壳裂开的声音。晨光染红窗纸时，铁蛋发现蛋里躺着个蓝羽鸟雏，翅膀尖像撒了金粉。王老汉忽然想起老母亲临终前的簪子，也是镶着翡翠的。

后山传来悠长的鸟鸣，尾音带着三分叹息。王老汉把黄符贴在门框上，符纸上的血渍在晨光中化作凤凰形。他忽然明白，这守护的使命，怕是要传到孙子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