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时节雨纷纷，保定城根儿的老槐树抽着新芽，王二蹲在木匠铺门槛上啃硬面馍。冷不丁瞧见个素白身影晃过来，再抬头时，檐角铜铃当啷啷震得他耳膜疼。

"掌柜的，打口棺材。"

女子撂下话时，王二正噎得直捶胸口。这声儿像深井里捞出来的，带着股子阴气。他眯眼瞅去，柳翠儿穿身浆洗得发白的孝服，鬓角别着朵惨白的纸花，膝盖处渗着暗红——怕是跪过碎石子路。

"三吊钱，榆木的。"王二抹着嘴站起来，斧子在手上掂出残影。

柳翠儿突然扑通跪下，青石板上咚的一声："求您……拿我抵工钱。"她脖颈抻得笔直，露出段羊脂玉似的锁骨，王二媳妇在里屋摔了茶碗。

"成。"王二抄起墨斗，乌黑的线绳甩过棺材板，"但得应个规矩——夜里住我后院的柴房。"

当夜新月如钩，王二媳妇攥着剪刀守在窗根底下。柴房传来细碎木花声，柳翠儿竟在刨棺材内壁，月光漏进去，照得她手腕银镯泛冷光。

"这棺材……"王二媳妇压低嗓子，"会不会是养尸棺？"

"别瞎说！"王二往火盆里啐口唾沫，火星子噼啪炸开。他总觉这女子眉眼像极二十年前投井的周寡妇，可周寡妇坟头草都丈把高了。

转天晌午，棺材成了。柳翠儿抚着棺盖上的万字符，忽然说："若往西去，千万别住八里庄的客栈。"说完扭头就走，孝服扫过门槛，留下串湿漉漉的脚印。

王二追出去时，正撞见城隍庙前算命的张瞎子。这老瞎子嗅着空气里的檀香味，枯枝似的手指掐算半晌，突然扯开嗓门："孽障！那棺木里封着九子夺魂钉！"

这话惊得王二后颈汗毛倒竖。当年他学艺时，师父说过九子夺魂钉是阴间差役的勾魂法器，可柳翠儿分明是个活人……

且说柳翠儿出了城，径直往西去了。王二媳妇撺掇男人跟上，两口子踩着暮色追到八里庄，果真见着间破客栈。掌柜的是个独眼龙，正拿草灰洒门槛，嘴里念叨："该来的总要来。"

"客满！"独眼龙拦在门框里，可王二分明瞧见大堂空着七八张桌子。这时东厢房突然传来女人啼哭，凄厉得像夜猫子叫春。王二媳妇脸煞白，拽着男人就要走。

"等等！"王二摸到腰间墨斗，这物件能辟邪。他硬闯进东厢房，只见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悬在房梁上，舌头耷拉老长——正是柳翠儿！

"救……"王二刚张嘴，房梁上突然泼下盆黑狗血，腥臭冲天。独眼龙狞笑着堵住门："好个多管闲事的木匠，你那棺材铺后院的柴房，埋着周寡妇的生辰八字吧？"

王二心头炸开惊雷。二十年前他年少气盛，与周寡妇有私情，后来周寡妇怀胎投井，他偷偷在井边埋了压胜钱。难道这客栈……

"柳翠儿"飘然落地，孝服无风自动。她指尖凝着滴血梅花，点在王二眉心："你欠的债，该还了。"

窗外骤起阴风，吹开客栈中堂挂着的黄幡。王二媳妇突然尖叫着冲向供桌，供桌上摆着口小棺材，棺盖赫然刻着九子夺魂钉！

"当年你推周寡妇下井时，"柳翠儿嗓音突然变作老妇的凄厉，"我在井底数着每一声惨叫。如今你媳妇怀的胎，该投生到周寡妇肚里了……"

王二踉跄着要逃，却发现四肢被墨线缠成茧。独眼龙掀开地窖木板，腐臭味冲天而起——地窖里堆着数十口棺材，每口棺盖上都刻着生辰八字！

"这是转生棺！"张瞎子不知何时摸进来，瞎眼里淌着血泪，"用活人胎魂续阴寿，你们撞破……"

话音未落，柳翠儿突然扯断孝服，露出心口朱砂痣。王二媳妇惨叫道："你是周寡妇投胎的闺女！"

原来当年周寡妇投井前产下女婴，女婴被道士封在转生棺里。柳翠儿卖身葬父是假，引王二来客栈才是真。她早算准今夜子时，转生棺的咒印会破……

"住手！"王二突然挣断墨线，抄起墨斗泼出漆黑汁液。墨汁溅到转生棺，棺中突然传出婴儿啼哭。柳翠儿面色惨白，孝服化作漫天纸钱。

"当年是我错了……"王二跪在墨汁里，突然抄起斧头砍向左手，"这手沾过血，合该废了！"血溅到供桌的黄幡，幡上突然显出周寡妇的面容。

"官人！"王二媳妇突然捧着肚子惨叫，下身淌出黑血。独眼龙狂笑着要收魂，却见张瞎子摸出铜铃，铃声震得房梁簌簌落灰。

"孽障看铃！"张瞎子口中念念有词，铜铃迸出金光。转生棺突然炸裂，棺中女婴化作纸人，独眼龙被金光罩住，浑身滋出白烟。

"快走！"柳翠儿拽着王二往外冲。夜色里，客栈突然塌了半边，独眼龙的惨叫声混着梁柱断裂声，像地狱里飘来的丧钟。

三人逃进野坟岗时，天已微明。王二媳妇瘫在坟堆上，肚兜浸着血。柳翠儿突然褪去孝服，露出心口胎记："我本是周婶婶未出世的女儿，多亏了……"

话没说完，远处传来鸡鸣。王二猛然惊醒，发现躺在自家柴房里，斧头还攥在手里。晨雾里，柳翠儿站在棺材铺前，孝服洁白如新。

"往西三十里，有个荒庙。"她转身时，纸花簌簌落在棺材盖上，"该了结的，总要了结。"

王二追出去，只见野道上留着带血的脚印，直通往破晓的霞光里。他忽然想起昨晚砍断的左手，低头看去——五根手指完好无损。

王二揣着墨斗往西走，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。荒庙坐落在乱葬岗子边上，破匾额上"三清观"三个字都模糊成墨疙瘩。推门时朽木渣子簌簌往下掉，惊起满殿的灰蛾子。

"劳驾，借个道儿。"

冷不丁这声儿吓得王二踉跄，回头见个瘸腿道士盘腿坐香案上，道袍脏得能刮下二两土。道士左眼蒙着黄符，右手小指少了一截，正拿朱砂在符纸上画些扭股糖似的符咒。

"您这是……"王二话没说完，道士突然把符纸拍在他胸口："冤亲债主寻上门喽！"

王二媳妇在庙门外哎哟一声，捂着肚子栽进荆棘丛。王二刚要扶，道士喝道："莫动！她肚里揣着鬼胎呢！"这话激得王二抄起斧头，斧刃映着道士独眼里的血光。

"且慢！"柳翠儿掀帘子进来，孝服上沾着露水。她掏出绣着并蒂莲的荷包，倒出三颗乌溜溜的梅子："当年周婶婶投井前，在井沿留了三颗酸梅。"

道士突然哆嗦着扯下黄符，露出个血肉模糊的眼窝："九子夺魂钉！这梅子……是镇魂的！"

王二媳妇突然尖笑起来，喉咙里像卡着破锣。她撕开衣襟，肚皮上爬满紫色血管，活像蚯蚓在肉里打结。柳翠儿把梅子塞进她嘴里，酸气冲得满殿阴风打转。

"二十年前那夜，"柳翠儿指尖凝着梅汁，在香案画出井台模样，"你推周婶婶下井时，她手里攥着这三颗梅子。怨气凝成胎，在井底泡了整十年……"

王二突然想起师父说过，投井冤魂要满十年才能转世。他浑身冷汗直冒，当年周寡妇投井时怀着八个月身孕，如今算来……

"该了结啦！"道士突然咬破舌尖，血珠子溅在符纸上。符纸无火自燃，青烟里浮出周寡妇惨白的脸。王二扑通跪下，额头磕出青砖屑："是我昧了良心！"

柳翠儿突然扯住他衣领："往东三十六里，有个摆渡的瞎婆子，她藏着周婶婶的生辰帖……"话没说完，王二媳妇突然张嘴呕出团黑气，黑气里裹着个纸扎的婴孩，婴孩额头钉着九子夺魂钉！

"快追！"道士甩出铜铃，铃声震得房梁上掉下串蝙蝠。王二抄起墨斗冲出庙门，见黑气直奔渡口而去。柳翠儿孝服翻飞如白蝶，紧跟在后头。

渡口飘着艘乌篷船，瞎婆子正哼着《哭五更》。王二刚要喊，黑气突然钻进船舱。瞎婆子摘下蒙眼布，露出对空洞的眼窝："客官要渡河？得拿命当船钱。"

柳翠儿突然纵身跃上船头，纸花簌簌落在船板："周婶婶的生辰帖，该还了吧？"瞎婆子怪笑一声，船板突然裂开大缝，底下涌出黑水。

王二媳妇在岸边惨叫，肚皮紫得发亮。王二急中生智，掏出墨斗弹出墨线，墨线缠住瞎婆子脚踝。瞎婆子惨叫一声，怀里掉出本黄绢册子——正是周寡妇的生辰帖！

"当年你师父用九子夺魂钉钉住周寡妇的魂，"柳翠儿孝服无风自动，"如今该用这三颗梅子超度了。"她指尖凝着梅汁，点在帖子朱砂印上。

刹那天地变色，黑水化作红莲，瞎婆子眼窝里淌出血泪。王二突然抄起斧头砍向船帮，船底露出口朱漆棺材，棺盖上刻着周寡妇的生辰八字！

"开棺！"道士甩出铜铃，铃声震得棺材板寸寸开裂。王二媳妇突然扑向棺材，却被柳翠儿用墨线捆成茧。棺材里躺着个女婴，眉心钉着九子夺魂钉，正是当年周寡妇未出世的孩子！

"官人……"王二媳妇突然清醒，泪珠子砸在棺材板上，"是我被鬼迷了心窍！"原来独眼龙给她下蛊，让她怀上鬼胎延续周寡妇的怨气。

柳翠儿突然扯断孝服，露出心口胎记。道士惊呼："这是三生劫！周寡妇的执念化成了你……"王二猛然醒悟，当年他推周寡妇下井时，她手里攥着三颗梅子，那正是转世投胎的媒介！

"时辰到啦！"柳翠儿突然捧起女婴，九子夺魂钉在她掌心化作金粉。她转身望向渡口残阳："该往生的往生，该还债的……"

话音未落，瞎婆子突然化作团黑气扑向女婴。王二急红了眼，抄起墨斗泼出墨汁。墨汁淋在瞎婆子身上，滋滋作响直冒白烟。

"王二啊！"黑气里传来周寡妇的哭腔，"你欠我的命，拿你媳妇的阳寿抵吧！"王二媳妇突然七窍流血，眼看就要咽气。

"慢着！"柳翠儿突然咬破手指，血珠子滴在女婴眉心。女婴大哭起来，哭声震得黑气四散。王二媳妇肚里的紫血管突然爆裂，飞出数十根带血的钉子。

"快念往生咒！"道士抖着黄符，符纸在夕阳里烧成金蝴蝶。王二磕着头，把当年推周寡妇下井的经过说了个遍。说到最后，他突然抄起斧头砍向左手："这手沾过血，合该废了！"

斧头落下时，柳翠儿突然现身，孝服化作漫天纸钱。她指尖凝着梅汁，点在王二断腕处。奇迹发生了——断腕处生出新肉，掌心朱砂痣亮如滴血梅花。

"周婶婶……"王二媳妇突然能下地了，她捧着女婴跪在船头，"求您超度这孩子……"

夕阳沉入河面时，柳翠儿的身影渐渐透明。她最后望了眼王二："三生石上旧精魂，恩怨情仇……"话没说完，化作缕青烟钻进女婴眉心。

道士突然扯下道袍，露出满身符咒："贫道在此等候二十年，就为今日。"原来他是当年给周寡妇送葬的小道士，目睹了王二的恶行。

"这女婴……"王二颤抖着接过襁褓，女婴突然冲他笑，眉眼像极了周寡妇。

"她该叫周梅。"道士甩出铜铃，"九子夺魂钉已化，三生劫……"

话音未落，渡口突然涌来无数纸船，每艘船头都站着个穿孝服的女子。王二突然明白——这些年每个投井的冤魂，都在等着这场超度。

当夜，王二夫妇抱着女婴回到棺材铺。后院的柴房突然坍塌，露出周寡妇的枯骨。王二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，把女婴的生辰帖埋进土里。

"往后……"他摸着女婴的小手，"咱家再不做亏心买卖。"

晨鸡报晓时，王二媳妇发现枕边多了三颗梅子。梅子红得发亮，带着井水的凉气。她知道，这是周寡妇最后的馈赠。

从此保定城多了个传说：三更莫过八里庄，荒庙遇魂需备酸梅三颗。王二棺材铺的墨斗线，能镇邪祟，也能续阴阳。